视线里尽是一片雪白。
透过摇摆的雨刮器,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剩下远处耸立的几座高楼,整条路上,连车的影子都难以见到。隔绝了冰冷的空气,车内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
在我印象里故乡的似乎只剩下炎热夏日里的冰棍和摇曳的树影了。若不是这次母亲意外的病逝,可能多久也不会再回来吧。妻子安静的坐在一边,似乎知道我的性格,没怎么和我说话,一路直下,这条道的尽头,便是我的故乡。
然而我的记忆却被当前的景象凌乱了,我停下车,寻找着记忆中的路,却怎么也认不出。车门被打开,刺骨的风席卷而来,直钻衣服的间隙。记忆似乎被这雪抹去了,连一串脚印都没有,我站在风中踌躇着,耳朵和脸开始被风吹的疼痛起来,妻子从车内拿出了围巾,搓了搓我的手。
终于,在一条完全不熟悉的路上,看到了一间熟悉的房屋,冰冷的记忆似乎察觉到一丝温暖的光,我摸索走到门前,寒风停滞住了。
炎热的气息弥漫开,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聒噪而刺耳的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穿着拖鞋,短裤和白色背心,兴冲冲得与邻居家的几个伙伴从远处跑来,店里的老板熟悉地叫着我们名字,我们从手里递出几块钱,一人拿了一块雪糕,老板也冲着我们笑开了花。
这家店里的老板……叫什么来着?
思绪就此停止,破旧的门突然间响了几下,然后被打开。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一个名字如洪水般涌入我的大脑。
“陈老板!”
他愣了一会,板着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
“哟!小宣啊,哎哟多少年没见了”
我赶忙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陈群老板的小卖部在村子的最外头,临近马路,因为这样才有更多人光临,也是村子里唯一一家小卖部,这里是他的店面,也是他的家,十几年前他的妻子癌症去世,从此便留他一人独自守着这里,似乎也没有儿女,僵硬的脸只有看到熟人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因为离村子有段距离,除了来买东西,很少有人来他这里,实际上,即使靠近马路也几乎没人路过这里。这一晃就是十余年,花白的头发与脸上的皱纹显得饱经沧桑,未曾握过他的手,却不知他的手如此粗糙。屋子里钻出一只花白的猫,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挠了挠地上的雪。
“小白猫都长这么大啦”
小时候记得他在附近的垃圾场捡到一只小奶猫,便带回来养,殊不知竟还在。记得那时候小白猫只给他抱着,偏偏不让我摸。
“小白猫死了,这是他生的”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瞬间我竟说不出话来。
告别了陈老板,之后的路我也大致都清楚了,只是那条路,那棵树,那片湖,通通变了样,和我记忆中的故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不远处竟盖起了别墅,以前那片和伙伴们捉虫子的田地也盖了房子。
远远的能听见鞭炮的声音,一群人围在门外,我的精神变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
到家,舅舅把我从人群中一把拉了过来,眼睛有些红肿,进了屋便是一副棺材,一张布,一个字。再里便屋尽是哭声,父亲则在外屋接待来访的人。
“爸”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看到我微微点了一下头。后来的一下午,我便跪在母亲的遗体前,大黄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直摇尾巴,但它好像知道些什么,没有像以前那样扑上来,而是趴在我旁边,静静地望着我。
我没有像其他亲朋好友一样哭得稀里哗啦,只是尽力得克制自己,只有在记忆控制不住涌上心头的时候才呜咽一会,这时妻子便会拿来纸巾,拍拍我的背。
夜晚将至,夜空仅有一颗星闪耀着,仔细看能看见漂浮的云。没一会,刚停下的雪便又开始下起来。
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天没亮就起床到田地里去,我也会跟着起来。那天雪积得特别厚,穿上胶鞋,雪差点漫过我的鞋子。那时天还没亮,天上星星点点,我裹着厚重的棉袄冲出家,大黄也随着我跑出来,谁知进了雪地连它的腿都见不着,它似乎也一点都不怕冷,跟着我又奔又跳,那时候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冷似的。河里的水总是结了厚厚一层冰 ,怎么也砸不开,从河这头滑到那头,有时候也会摔个跟头,大黄在岸边跑来跑去,奈何也不敢下来,母亲则在一旁的菜园子里给菜上土。
夜幕愈深,妻子拿来了大衣,我倒了杯茶递给父亲。
“你妈前几天天天念叨着你,说今年过年你总该回来了吧,我应和着,是,是该回来了”
他的嗓子有些沙哑,脸上的白胡茬看起来几天都没刮了。
说起话来让人于心不忍,我便催他多喝些水。
想想若不是母亲突然病倒,我今年会回来吗?一种可怕的念想在我心底铺开,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大孽。听到母亲生病消息的我便有种不好的感觉,母亲从小到大,寒冬到酷暑,十余年从未病过,我便催促父亲带她到医院,今年过年就回来,殊不知我从小到大差极了的感觉,这一次却成了真,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我将手放到母亲的棺木上,轻抚了几下,一旁的妻子也默声留着泪,我站起身,走向门外,大黄便也跟着我出来。
从家往北走了10多分钟是一条河,那条河是我外婆包下的河,每逢春天便会放下鱼苗,到了夏天时常有人来半夜偷鱼,父亲便在河边自己盖了间小屋,没有装饰,没有油漆,只是间土屋,晚上就住在那里。我和伙伴们也经常去屋子里玩耍,原本单调的屋子被我们刻得满是字画。那条河也是我们钓鱼游泳的好地方。
大黄兴冲冲得在前面带路,看它走得快了,又退回来迎我,生怕我找不到路。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不急不慢,迎合着我的步伐。我回过头,妻子正默默跟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没跟过来,直到我招了招手,她才快步走上前来。那晚,我给她讲了一夜故乡的故事,故乡似水欢畅的春,灼热炫目的夏,萧瑟凉爽的秋,刺骨却奇趣的冬,那晚,故乡的一切在我脑海中再度浮现,如同再次扑进母亲怀抱里的孩子,久别的暖意让我难得的真正开朗起来,却又后悔着,最后便在悲伤与怀念中徘徊着,直到凌晨5点。
嘈杂的乐声再度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再度蔓延开,母亲的棺木被抬了起来,我戴着孝,与父亲并肩而行。
一路下来我与父亲未曾说过一句话,如同都了却对方的心思,只是望着母亲的棺木,望着周围的一切,一言不语。
再后来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了,我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呆滞在那里,等妻子摇了摇我的手臂,父亲已经拿着骨灰盒走出来了。
一切都如同做梦一般,似乎昨天还在夏日的树荫下,躺在树之间的吊床上吃着冷饮,母亲在一旁洗衣服,大黄在一边睡觉。
将母亲安葬好之后,众人已经散去,舅舅握住我的手,让我以后好好待父亲,我也握紧他的手,表示谢意与肯定。后来人都走光了,父亲见我还在那里,没说什么话,便也走了。只剩下我望着母亲的墓碑,妻子望着一旁的我。
地上的雪渐渐融化了,似乎春天马上就要到了,一阵风吹来依旧冷得刺骨,一旁的妻子瑟瑟发抖。一种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失去一切无助感与害怕继续失去的恐惧感。我从身后紧紧搂住妻子,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流入心间,她紧紧握住我颤抖的双手。
我便知道,我们在不断失去中学习,在不断回忆中失去,那些失去的终究无法补偿,我要做的,只是紧紧搂住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让生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