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有一首《代悲白头翁》我们很熟悉: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宋之问也有一首《有所思》,除了第三句,“幽闺女儿惜颜色”与刘希夷此诗有三字微差外,其馀悉皆相同。
而正是这首诗,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悬案,一桩出了人命案的笔墨官司。
事情是这样子的:
年轻的诗人刘希夷苦思冥想,写出了这首《代悲白头翁》,左顾右盼很是满意。
他开心的有些情不自禁,就拿去给他舅舅宋之问看,想讨个好。
可他忘了他舅舅也是个诗人,而且还是有名气的老诗人,这可坏菜了。
人一老,就容易倚老卖老,所以,老诗人,老作家,有其可尊可敬之处,也有其可嫌可厌之处。
你除了向他鞠躬外,万万不可招惹他。
因为,他要张嘴,你没法听而不闻,他要伸手,你没法视而不见。
现在,这位挺麻烦,挺不好对付的老先生,让刘希夷摊上了。
而且他还不晓得,这位老娘舅,基本上是个马屁精!
只不过因为此人甚不讲究口腔卫生,那时,又找不到什么口香糖,可以稍稍遮住口臭。
因此,女皇武则天对他不感兴趣,何况他也并非小白脸。
他拍不上武则天,退而求其次,拍武则天的情人张易之。
大唐王朝,是个诗歌王朝,张易之做了莫明其妙的“控鹤史”这个官,总得有两首诗临场朗诵才是。
宋之问就是凭借写诗献媚,以此混饭吃的。
(《新唐书》载宋之问“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间、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
当娘舅的一看外甥这首好诗,连呼精彩。
尤其“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联,让他拍案叫绝。
“真亏你想得出来”。
接着,便拉下那张老脸,对刘希夷说:
“我的贤外甥啊,你的这首诗就留在我这里吧。”
“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问,此诗以后就算是舅舅的作品了。”
“那怎么行!”
刘希夷不甘心被他仗势强蛮的舅舅蹂躏,说什么也不给老诗人老娘舅这个面子。
老娘舅气极就狠下杀手了。
于是有了《唐才子传》这段记载:
“舅宋之问苦爱后一联,知其未传于人,恳求之,许而竟不与。之间怒其诳己,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时未及三十,人悉怜之。
行凶杀人,是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会发生的事情。
而至亲骨肉夺命相残,虽比较稀见,但此类刑事案件,未必不会发生。
但诗人宋之问,为一首诗的署名权,把同是诗人的外甥置之死地,实在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可悲可叹!
魏曹丕认为文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暗于自见,谓己为贤”。
于是,曹丕发明的“文人相轻”说,便成了千古定论。
中国诸多文人,便都想有好作品,想把他人比下去,就有了百舸争流的大气象。
应该说,一位作家,惟其知不足,才肯进步,惟其怕落伍,才要奋斗,惟其有竞争,才不敢懈怠。
这样,文学才能日新月异,百花齐放。
因此,文人相轻,很可能成为文学较量的激化剂,似应提倡。
但过犹不及,这种文学上的较量,一旦远离文学本身,借助于文学以外的种种手段力量打压,剽窃、夺取,那便会造成刘希夷这样的悲剧。
尤其那些才情不如人,功力不如人,品行又不端的,恰巧手中握有一点权力,拥有一点本钱,在嫉妒心的邪念驱使下,便可能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干掉对手了。
但是,宋之问杀掉文学对手以后,自己的诗就写得有长进,独占鳌头了吗?
他一只手能掩住当时人的嘴,能挡得住历史的判决吗?
结果,他虽短暂获得了虚荣与满足,但终究要遭到历史的嘲笑。
文人相轻,或许无妨,但发展成文人相嫉,而且搞大动作,便是切戒的事情了。
若真像宋之问那样干掉自己的文学对手,也许你有可能赢得一时,但是你却百分百地失掉了永远。
算算这笔账,也许会感到划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