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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至这天,下了一场大雪。狗蛋在河边丢石头玩,翠花赤裸的尸体从上游飘了下来。
狗蛋把尸体从河里拉出来,然后去叫人。
雪下得很大,没一会就覆了整个天地。狗蛋回来的时候,翠花已经被雪埋了。
村长望着眼前的一片雪白,说:“人呢?”
狗蛋扒拉掉翠花身上的雪,露出翠花更加雪白的身体来。
村长围绕着尸体转了一圈,然后说:“确实是死了。”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翠花丈夫的雄厚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婆娘在哪?在哪?”
屠夫推开众人,走了出来。看到地上的尸体,也像村长那样绕着转了一圈,最后才说:“嗯,确实是我的婆娘。”
他问村长:“这样怎么处理?”
村长说:“按道理要先报警。”
屠夫说:“那就报警。”
村长朝村人喊:“快报警,谁快去报警。”
村人吵嚷起来:“快报警啊,谁快去报警啊。”
有人说:“这大冷天的,谁要去啊。”
有人反驳:“笨蛋,你不会用手机报警吗?”
那人反问:“我笨?那你怎么不用手机报?”
“谁要报警啊,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要我报警。”
“是啊是啊,又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报,谁杀的谁去报。”
村人你一言我一语,站在原地谁也不动。忽然一人指着狗蛋,问:“喂,傻子,人是你发现的,是不是你杀的啊?”
狗蛋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那人便说:“那你去把警察带来,把杀她的人找出来。”
狗蛋站起来,往镇上跑去了。
半个小时后,狗蛋带回来一个警察。
警察绕着尸体转了一圈,然后下了结论:“是自杀。”
屠夫问:“为什么是自杀?”
警察说:“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所以不是他杀。据我推测,应该是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的。”
屠夫说:“那也可能是被人推进河里淹死的啊。”
警察斜撇了屠夫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手套,将双手套进去。
警察说:“去上游看看。”
警察领着一行人向上游走了一公里,直到水坝前才停下。
警察说:“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任何脚印,除了……”
他指了指水坝上凌乱的脚印,说:“这应该就是死者生前留下的。”
他蹲了下来,端详着脚印。“你们看,这脚印十分凌乱,我推测应该是死者生前在这做着艰难的心理斗争,她坐立难安,所以走来走去。最后从这里跳了下去,淹死以后,尸体顺流而下,被狗蛋看到。”
村人纷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狗蛋看着那一排排脚印发呆,小声地说:“这不是刚刚大家踩出来的吗?”
村长瞪了他一眼:“警察已经破案了,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人又回到了陈尸的地方。
警察说:“既然是自杀,那就跟我们警方没关系了,我就先回去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
警察开着车离开了。
村长对屠夫说:“既然案子已经破了,那尸体就拉到后山,埋了吧。”
屠夫看着翠花的尸体,说:“她没给我生儿子,按理不是我家的人,死了算天收。”
村长说:“那就这么放着?”
屠夫说:“那不然怎么着?死了就跟我没关系了,你们爱谁埋谁埋。”
村人哄得一下全散了。
村长抬起头,雪花一片片落在他脸上,寒气直逼入肌肤。他又看了看翠花的尸体,现在的她只有一个鼻子留在外面,其余的部分都被雪重新埋了。
村长说:“那走吧,反正现在天气冷,又不会臭。”
村长颤颤巍巍地朝村里走去。
翠花的尸体旁只剩下狗蛋一个人,他捧着雪,刚把翠花的鼻子盖上,就听到村长在喊:“傻子,你还在那干嘛。”
狗蛋也跑开了。
翠花的尸体就在河边一直躺着,一天,两天。雪一天下得比一天大,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村人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河边还有一具尸体,毕竟就连她的丈夫都置之不理,除了狗蛋偶尔会望着那处发呆。有时候他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就像是翠花躺在那里,向他呼叫。
狗蛋走过去,就被看到的人喊:“傻子,你不准靠近那里。”
于是狗蛋就只呆呆地看着,什么也不做。
2.
发现翠花尸体的第三天,天裂开了。
随后出现了一只眼睛。
从地面看去,眼睛有窗户那么大,眼球滴溜溜地乱转,就这么盯着村子。
“盯着村子”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有村人偶然发现,眼睛只在村里能看到,出了村,天空还是和原来一样。
村人并没有过多的谈论天上的眼睛,说到底,“天上出现了一只会动的眼睛”这件事和“河边多了一具尸体”一样,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雪已经没有那么大了,翠花的尸体重新显露出来,狗蛋发现尸体还是和刚开始发现的一样,没有一丝变化,更没有腐烂的迹象。
而狗蛋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天上的眼睛。
狗蛋是个傻子,所以人们说话的时候,从来不避着他。
有一天在村头的皂角树下,狗蛋听到一个高个和矮个在说话,高个说:“你有没有觉得,那眼睛像在看着你?”
矮个便搭腔:“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也老觉得它在看我,而且不止白天,就连晚上的时候——”那人朝左右看看,见除了傻子再没别人,便压低声音继续说,“——晚上我跟我婆娘……那个的时候,都感觉它在看着我。”
高个坏笑:“那你不是全被看光了。”
“谁跟你开玩笑。”矮个正色说,“我跟你说正经的。”
高个收起笑,忧心说:“我也总这样觉得。”
矮个说:“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妖怪啊。”
高个说:“别瞎说,村长都没说什么,能有什么事。”
矮个说:“也是,也是,村长也没说什么,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两人边说着,走远了。
后来狗蛋又听到好几拨人谈论眼睛,大抵也是在说:眼睛在看着他们。
随着雪慢慢化尽,温度也开始回升,村里的人却一天比一天穿得多了,到了除夕这天,所有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脚不露,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狗蛋觉得村子变得好奇怪。
3.
除夕正午,天上轰鸣,雷声藏在天空,引而不发。
村人全都聚集在了皂角树下,旁边垒起高高的柴堆。村长站在人前,翻着一本看起来很旧的书。
人群有些喧闹,七八个舌头一同在说话,狗蛋一句也听不清。
村长终于合上书,借着一个大喇叭,将声音扩散开去:“别吵别吵,我已经查过了,这件事情在以前也出现过,能解决,能解决。”
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村长接着说:“根据古书记载,在大概……额,一千年前,天上也出现了一只眼睛,但当时的县令解决了。”
一人忙问:“那县令是怎么解决的?”
村长说:“天上的眼睛,叫做天眼,那是天的眼睛,只要它出现了,就代表有冤情。书上说,县令当时是破解了一起冤案,把凶手献祭,天上的眼睛就消失了。”
听到这里,狗蛋终于是明白了,原来他们在讨论怎么让天上的眼睛消失,而且他们已经找到了方法。
狗蛋听到后面有人喊:“让一让,让一让。”就看到两个汉子分开人群,抬着翠花的尸体走到村长的面前。
翠花的尸体被放在人群前方,村长说:“我思来想去,近来村中也只有翠花一个死人,那眼睛的出现应该跟她有关。我们只有找出杀害翠花的人,将他献祭给天眼,才能得到清净。”
这时翠花的丈夫站了出来,“可是警察不是说,翠花是自杀的吗?”
村长说:“现在天眼都出现了,天比警察大,天要我们找出凶手,所以翠花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说到这,村长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纸钞,递给旁边的大汉,叮嘱道:“你把钱拿去,还给那天的警察,说我们决定,翠花必须是他杀,所以自杀的结论不能用了。”
大汉应了一声,拿了钱,跑开了。
村长用大喇叭说:“你们有谁知道,翠花是被谁杀死的。”
人群再次吵嚷起来,但是十几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村长说:“如果不能献祭凶手,那眼睛是不会消失的。”
这话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只见一个人缓慢的抬起手,狗蛋认出那是翠花家的邻居。
邻居说:“我知道是谁杀了翠花。”
村长说:“是谁?”
邻居指了指翠花的丈夫,“是他杀的。”
屠夫跳出来,怒骂:“你不要乱讲,我什么时候杀了翠花。”
邻居被屠夫一瞪,往后一缩,但他看了看天上的眼睛,仿佛觉察到它的注视,又重新挺直腰杆,直视着屠夫说:“我亲耳听到的,你说,她生不出儿子,你就要杀了她。而且,你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她一顿,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
屠夫目露凶光,伸出戴着手套的大手来就要抓向邻居。人群中顿时闪出三五个大汉,牢牢抓住了他。
村长走到他面前,问:“翠花是你杀的吗?”
屠夫说:“不是我杀的。”
村长说:“那你是不是说过她生不出儿子就杀了她,还每天对她毒打?”
屠夫说:“我是说过,我想有个儿子有什么错,她嫁给我就是要给我生儿子的,可我还没杀她她就死了,再说了,哪个男人不打自己婆娘的?不打婆娘的男人,那还是男人吗?”
村长说:“说的也是,那这么看来,杀死他的人不是你。放开他吧。”
大汉松开了屠夫,屠夫活动着手腕,忽然一把扯过邻居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甩在地上,恶狠狠地说:“我早该想到了,杀死翠花的人就是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晚上都趴在墙根听什么呢。”
屠夫对村长说:“村长,凶手就是他。我早看出他垂涎翠花的身子,肯定是趁我不在强迫翠花,翠花不从,所以他杀死了翠花。”
村长的眼睛射向邻居。
邻居连忙辩解:“不是,不是我。”
村长说:“你怎么证明?”
邻居说:“我……我……”
人群中有人说:“就是他,我经常看到他跟在翠花的后面,一定是他。”
肯定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是啊是啊,一定是他,村长,把他献祭了吧。”
邻居瘫坐在地上,慌了手脚,茫然无措,只能任由大汉将他架起,就要往柴堆上放。
忽然,邻居一边挥舞手脚,一边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我知道是谁了,我知道是谁了。”
村长抬起手,大汉住了脚。邻居说:“是单身汉,是单身汉干的。我承认,我是对翠花有非分之想,我是偷偷跟踪过她好几次,可是我,我没有那个胆子啊。”
村长说:“那你怎么肯定是单身汉干的?”
邻居说:“我看到了,那天,就是翠花死的那天,单身汉和我一起跟着翠花往河上游走的。单身汉强暴了翠花,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翠花想不开,才跳河的。”
村长质问道:“既然这样,那你刚才一开始怎么不说,反而说屠夫是凶手?”
邻居低下头,“因为,单身汉说,让我按着,等他爽完了,就换我爽的。可等他爽完了,就让她跑了。”
村长说:“这么说来,凶手真的不是你。”
村长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单身汉的身影。
单身汉负着双手走了出来。单身汉原本是来村里支教的老师,后来虽然留在了村子里,但是因为姑娘们都嫌弃他只会读书不会干农活,所以没人嫁给他,老师也就成了单身汉。
村长问单身汉:“他刚才说的是事实吗?”
单身汉说:“是的,一字不差。”
人群哗然。
村长说:“这么说,你就是杀死翠花的凶手?”
单身汉说:“不是我。我只是强暴了她,而她不论是失足落水,还是自主跳河而死,都与我无关。所以杀死他的人不是我。”
村长说:“可她是因为被你强暴,才会跳河的,这么看,你的确可以是凶手。”
单身汉摇摇头,“如果我是凶手,那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凶手。”
村长说:“这话怎么说。”
单身汉笑了笑,又好像成了那个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老师。
他指着屠夫:“你,多次扬言要杀了她,并且每天都在家暴她。”
他指着邻居:“你,每次都用充满欲望的眼神看着她,总是跟踪在她后面,意图不轨。你没发现每次他都不敢一个呆着吗?”
他指着人群中的一个女人:“你,总是背地里叫她狐狸精,骚货,又不经意间让她知道。”
他轮流指着人群中的女人们:“还有你,你,你,你,你们所有人,只因为她比你们所有人好看,肌肤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好,你们的男人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都舍不得挪开,所以你们把所有的厌恶都给了她。”
他指着男人们:“你,你们,一有机会就摸她的手,摸她的屁股,抱她的腰,她看到你们,就像看到一头头野兽。”
他指着村长:“村长,还有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翠花就是你从城里拐回来,卖给屠夫的吧?!”
单身汉拿着喇叭,大声说:“凶手就是我,就是你,就是我们所有人。”
4.
狗蛋被绑在了柴堆之上,两个大汉手持火把,站在旁边,屠夫和邻居正在往狗蛋身上倒汽油。
单身汉指了指天上的眼睛,对村长说:“既然我们所有人都是凶手,那我们就都不是凶手。谁不是凶手,谁就是凶手。”
村长点点头,“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受教了,受教了。”
汽油倒尽,屠夫和邻居退下,大汉手中的火把从空中划过,掉在柴堆上,火焰瞬间升腾。
天上的眼睛眨了眨,眼球转向狗蛋。
人群一起跪下,欢呼起来:“显灵了,显灵了,天眼要走了。”
天上的眼睛又一眨,“轰隆”一声,一道闪电从眼睛里落下,直直劈向狗蛋。
狗蛋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毫发无伤,身下的柴堆已经四散开来,散成一个圈,把村民都围在了中央,生起城墙般的火焰。
村人无一能逃脱出来。
只见每一个人都痛苦的在地上打滚,拼命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当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扯下,狗蛋看到了。
每个人衣物之下,肌肤之上,是一只只不停转动的眼睛,像附在光滑石头上的鱼蛋,密密麻麻,五官、手臂、脚踝,身体各处,不留一点空间。
天上的巨眼每眨一次,村人身上的眼睛也眨一下,细小的闪电从眼睛里溢出,游遍全身。
一声更大的雷声把天空炸开,天上的眼睛轰然而散,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气球一样炸开。
狗蛋穿过破碎的人群,背起翠花,往后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