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从李府大厅传来,席上宾客愉悦欢快。
李继隆端起酒杯,道:“今日府中有客拜访,耽搁了点时间,故行将正午才赶了过来,让诸位久等了,兄弟我先自罚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无半分扭捏。
见李继隆贵为名门之后,举止言行毫无架子,众人也立时纷纷举起酒杯,畅饮开怀。
几杯美酒下肚,欧阳霸天面色泛光,道:“今日英雄豪杰齐聚于此,那柯无赦如若敢来,定叫他有去无回,只怕他看到如此阵势,吓破了狗胆逃回江南,让我们在此空候了一场。”
谭松摇头道:“以我对柯无赦十多年的了解,他绝非胆小鼠辈,此人狂妄专行,江湖中没几个让他服气之人,若真打算找李大人寻仇滋事,这几日一定会来。”
谭子明在旁道:“大伯你莫要惊慌,侄儿闯荡江湖数载,也不是吃素的,今日柯无赦若敢来,我的四十六路谭家刀倒也想指教指教。”
相较余人,那位名声在外的陆伯霖却不怎么说话,他静静坐在位上听人交谈,脸上看不出喜怒变化,若有来敬酒的,他端杯回敬,旋即便归至原位,惜字如金不多说半句恭维之语,实不知是不擅还是不喜应付交际酒场。苏远观察陆伯霖时,见李洛嫣也正痴痴相望,丝毫不见平日里刁蛮任性的模样。
一个仆人匆匆进屋,向李维国禀道:“大人,又有客人来访。”
欧阳霸天笑道:“李大人,你当真是人脉广布,这又是从哪请的强援?”
李维国摇摇头,露出困惑,只听仆人续道:“此人自称柯无赦,门房拦他不住,非要硬闯。”
众人闻言,神色骤变,齐刷刷行出房,只见一老者正立在院中的空地上。苏府血案那晚,苏远吓得魂飞魄散,行凶的柯无赦只是模糊的影像,今日此人站在近前,却和脑海中反复勾勒着的相貌大不一样。柯无赦理应生得一副狂妄阴险的恶人模样,可面前这人头发斑白,枯瘦的身形若深秋落叶,一阵微风便可吹离飘散。苏远原想冲上前去质问,此刻却仿徨了,真是这人杀害的自己全家?
老者望了眼李维国,往手腕上套上了一对金刚铁爪,冷冷道:“李大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苏远清醒了过来,这人就是柯无赦,他鬓角全白,皱纹满满,乍一看显老,实则五十未到,身材虽瘦削但目放精光,腕上的金刚铁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苏远正要上前,欧阳霸天却已先行跳将过去。
面颊泛红,欧阳霸天似酒醉未醒,他取来身后长棍,棍头斜指着柯无赦道:“你这老儿就是柯无赦?”
柯无赦瞥了一眼,道:“你是谁?柯某今日找故人一会,无关者请退散。”
欧阳霸天大笑一声,喝道:“我在刑部沈大人手下做事,复姓欧阳,双字霸天,今日是来取你狗命的。”话音未落,长棍向上一挥,一记举火朝天照着柯无赦面门砸来,欧阳霸天在少林寺学艺数年,这一招正是少林派的正宗棍法,去势凶猛异常。
柯无赦右手往上一举,咔得一声用铁爪扣住了棍身。他看上去垂垂老矣,而对方正值壮年,未料竟能单手接住这迎面一棍。
欧阳霸天一惊,双手用力下压,想凭气力逞强,没曾想柯无赦右手突然一松力,左手铁爪猛向前探去,欧阳霸天发力过猛,长棍一空人往前冲,再收身形却已晚了。只听一声惨叫,柯无赦的左爪刺进了欧阳霸天的胸膛。
柯无赦抬腿踢翻尸身,啐道:“宋廷走狗,死不足惜。”话未说完,忽有一细长之物斜甩而来,原来是司徒早见同僚落难,心中大怒,话也不说直接拔出铁链偷袭。柯无赦侧身闪开,展开双爪与司徒早斗在一处。
司徒早铁链闪转,仅六合便将柯无赦围在铁链当中,不由暗自窃喜,心道我司徒家的链法江湖驰名,只需手腕发力收紧缚身,你柯无赦就是神仙也难逃。司徒早当即将铁链往外一拉,意将对方困住,却不知这是柯无赦故意卖的破绽。见铁链收紧,柯无赦忽将铁爪爪锋往外一翻,五指发力啪啪脆响,铁链被利爪切作数段,反向司徒早飞来。
司徒早心知不妙,向上一纵躲开飞来断链,可柯无赦的铁爪却早作预判提前戳来,扎中了凌在半空避无可避的司徒早。一爪入腹,拉扯间肠子被带出大截,血洒一地,柯无赦又复一爪,结果了司徒早。
场上变故之快,刚还在把酒言欢的两人,如今已是阴阳两隔,苏远恶心欲吐,李清妍黯然闭目,李洛嫣盯着滴血的铁爪发呆,李继隆和谭子明更是勃然大怒,可陆伯霖呢?他只是淡然观望着场上柯无赦的一举一动。
谭子明往前两步,朗声道:“在下松柏镖局谭子明,柯无赦你乱杀无辜,残害武林同道,谭某今日就要为大伙讨个公道。”
柯无赦轻哼一声,道:“残害武林同道?我现下为李唐幕僚,这两人是宋廷走狗,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何来残害武林同道一说?”
谭子明一时语塞,不愿多辩,拔出腰间刀示意动手,他知对手武功高强,不敢托大,直接挥刀先动。
谭子明运刀娴熟,刀法稳健,一招一式来势汹汹,虽少些招式变化,但朴实无华,将谭家刀法猛准的特质展现而出。而柯无赦的一对铁爪,在招法上处处透着怪异,不同于传统刀剑锋刃,爪上的每一根铁指皆可单独运转。
铁爪神出鬼没,打了不到二十合,谭子明开始力不从心,时常判断不出来招攻向何方,只得收刀护住周身要害,打算先守数合。忽听砰一声响,原来是柯无赦的左爪按住了刀背,同时右爪向谭子明的心窝抓来。值此关头,弃刀后撤是最稳妥的打法,可没了兵刃,本就落在下风的谭子明再想取胜,却是要比登天还难。
“开!”谭子明一声怒吼,也不弃刀,反用双手一同握住刀柄,足尖发力腾空而起,誓借周身之力,抢在柯无赦右爪到来前先刺中对方。
狭路相逢勇者胜,众人暗自叫好,却见柯无赦不急不慌,右爪行至中途变式,向谭子明握着刀柄的双手袭去,谭子明此时聚力于刀上,再难变招,虽奋力偏移,却还是被铁爪戳中了左臂膀。筋骨遭创,刀锋难前,两人已分高下。
柯无赦松开按着刀背的左爪,往前一击直掏对方胸口,谭子明伤重难避,而观战的谭松欲上前施救却也来不及了。
眼见谭子明性命堪忧,忽袭来一口宝剑,直削向柯无赦的左手腕,柯无赦左臂一转,待要再度来攻,却见又一口宝剑朝着自己心口刺来,不得不往后一跳避开。谭松借机搀起侄儿,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疗伤止血。
来人的两记剑招不是直接对拆,而是攻人破招,见到如此高明手段,柯无赦收起铁爪,凝神细观。
“你是谁?”
“陆伯霖。”
“陆飞雄之子?”
“家父陆飞雄。”
“你武功不错,剑法不逊殿下。”
“若有机会,我会与他一战,但今日,我会先将你拿下。”
柯无赦纵声狂笑,十根铁指咔咔作响,陆伯霖面色如常,双手持剑散发出夺目的光芒。这两口宝剑,一剑名御风,一剑名奔雷,均为武林中的铸剑大师曾炼子所造。陆飞雄当年为请曾炼子造剑,数次登门拜访,花费重金。剑成后,曾炼子将这两口剑位列平生最为得意的三口宝剑之中,还有一把便是为武学奇才慕容城所造的问天剑,此三剑由同一块千年陨铁所锻造,称作世之名剑毫不为过。可也就在曾炼子造完这两口宝剑不久,曾家突遭变故,包括曾炼子在内的一家上下二十六口居然一夜之间尽数暴毙,均是中剧毒而亡,至今还是武林的一起悬案。陆飞雄在儿子十八岁时,传下这两口宝剑,让他出外闯荡,这五年来,陆伯霖也从未辜负过父亲的期望。
双方同时出手,陆伯霖的宝剑若飞虹,往来翻飞,化作层层剑影,柯无赦摆动利爪,铁爪所过处阴风阵阵,呼呼作响,如同厉鬼般愤懑泣诉。两人初时本在庭院中的空地上打斗,之后战线拉长,整个院子皆成了他们的战场。余人生怕误伤,纷纷退散进房,唯李洛嫣一人站在原处,视线未离开过陆伯霖身上一下。
“洛嫣,快回来呀!”李维国意识到女儿面临险境,急忙大声呼唤,可战火这时业已烧到李洛嫣身旁。
“姑娘,小心。”陆伯霖左剑交右手,探臂搂住李洛嫣,随后轻轻一推,将这位痴痴然的李二小姐送出了险境,柯无赦那边也没乘人之危,适时慢了半爪。
“多谢公子……”李洛嫣站在屋檐下,娇滴滴道,陆伯霖却是全神贯注,早已重投战场。
棋逢对手,剑来爪往,连斗了八十合不分上下,众人正揣测鹿死谁手,忽见幻化的剑影骤然停下。柯无赦的两只利爪勾住了陆伯霖双剑的剑刃,目光死盯着陆伯霖不放,陆伯霖则紧握住剑柄,回望向对方。
柯无赦不会放爪,剑尖离己身太近,如若松手,他没有把握躲开顺势而来的一剑,陆伯霖不会松剑,不仅是离剑后会胜算大减 ,更因这对宝剑乃父亲陆飞雄亲传,御风奔雷二剑不仅代表着江湖积累的名望,更代表着扬州陆家的荣辱。场上陷入僵持,两人彼此较劲,足下一步未移,皆冀望对方先力竭溃败。
突然,从陆伯霖的背后传来了一阵利器低吟,陆伯霖竟倚借腰腹之力,将负在身后的余下两口剑同时倒弹而出,直往柯无赦的胸口撞来。飞来的虽为剑柄,但力道凶猛,如若命中,柯无赦也必会受内伤而落败。
柯无赦的双爪抓着御风奔雷二剑,本应没有法子应付剩下的两口剑,可他竟守下了。只见柯无赦收腹紧胸,上半身硬生生往内一缩,剑划破腋下而过,心胸要害却被避开了。
“小子,就这点能耐吗?”柯无赦怪笑着,猛将额头往前撞去,陆伯霖双手握剑,避无可避,被对方迎头撞上,鲜血立时顺着鼻梁骨往下流淌。
痛楚袭来,陆伯霖忽也猛一甩头,向着柯无赦的面颊对撞而去,你一头我一头,两人名声在外,斗到酣处竟要用这种方式决胜败,众人不禁愕然。谭松有心去帮忙,但此时插手,有违江湖道义,刀拔一半难以决断。
踢踏踢踏,清脆的马蹄声从巷口传来,在李府的门前戛然而止,一人翻身而下,叩打门环。众人聚精会神关注着场上形势,谁也无暇去查看,于是这人推门径直走了进来。他年近四旬,身材高大,两道剑眉如火,三绺墨长髯迎风飘散,白色的凉衫虽显朴素,但也威风凛凛,浩然正气由内及外。
见院中二人僵持不下,正以命相搏,这人便转身从马的鸟翅环得胜钩上取下一条长枪。此枪长约一丈三,枪头细长似芦叶,却是由精钢淬银打造而成。只听得一声巨响,长枪砸在了铁爪宝剑的相交处,柯无赦被震得收回铁爪,陆伯霖也同时将双剑撤下。
柯无赦抬头看了这大汉一眼,冷言道:“连北汉的杨家枪也投靠赵匡胤了?”不等来人回话,纵身跃上墙头而走。
谭松本想去追,见陆伯霖默然未动,进门的大汉一脸疑惑,思及自己不是柯无赦的对手,便也未加阻拦。
李洛嫣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绢帕,不顾男女有别,替陆伯霖擦拭面上血迹,陆伯霖却一言不发,似还沉浸在打斗中未能忘怀。
这大汉朝着李维国一拱手,道:“李大人,继川听闻大人卧病在家,特此前来探望,怎院内一片狼藉,似经历了恶战?”
李维国朝这人回了一礼,道:“杨将军,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否则李某的这条老命,说不定便要就此交待。”接着如此这般,将与柯无赦结怨的经过叙述一番。
这大汉姓杨名继川(注一),并州太原人氏,出身军旅世家,自幼习武,攻于骑射,惯使一条芦叶长枪,原是北汉睿宗刘钧的手下大将。刘钧病死后,其子刘继元继位(注二),对内昏庸无道,对外向辽人称臣,杨继川大失所望,带兵投宋叛汉。其人名声在外,故虽为降将,大宋皇帝赵匡胤对他尤为器重,予以优待。
杨继川生性豁达,为人仗义,见李维国初来京城为官,人生地不熟,不由忆及自己当年初入宋境时的落寞情景,便常来李府走动,关照一下这位同僚,今日闻李维国染病在家,处理完府中事务便赶了过来,刚巧遇到陆伯霖恶斗柯无赦。
李维国吩咐谭松善后,领余人回到大堂,中午还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朋友,如今阴阳两隔,几人没了聊天的雅兴,各自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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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明月高悬,惨白的光洒在巷道,投在屋檐,照在低头疾行的柯无赦身上,白日里李府的恶斗,看似全身而退,但他实则也受了不小的内伤,虽接住了陆伯霖从背后飞出的两口剑,但被剑力所震气血翻涌,之后实是强自硬抗,待那使枪的汉子登场,柯无赦便知大势已去,只有先行撤退,从长计议了。
十五年前的大火,至今历历在目,看着殿下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折磨,柯无赦心中亦如刀割,他暗自发誓,终有一日要加倍奉还,好在殿下不负期望,现今武艺了得,名动江湖,只是心思迟迟未放在王图霸业的谋夺上。
柯无赦在一处小客栈前止了步,这客栈地处城郊,位置偏僻,店老板马虎本分,恰是藏身的安室利处,尽管如此,柯无赦还是提前将双爪收好,蹑足潜踪入到店中。
店小二趴倒在柜台前睡得正香,柯无赦不去打扰,足尖轻点进到厨房,从台面上寻了些残羹冷炙,先拨弄了点给院内的狗儿,见狗儿吃后无异样,这才端起盘碟,回到了这几日栖身的客房。
柯无赦不取客栈的竹筷,而是从床边包裹中翻出一双铁筷,夹吃起剩菜。一整日未有用食,这些剩菜尝起来味道倒也不坏。
门忽被推开,一人闪了进来,此人穿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双眼,见柯无赦在用餐,便轻声道:“柯大人,不知这饭菜味道怎样?”
柯无赦立刻意识到情形不对,待要运气凝神,可丹田中已是空空如也。
“柯大人,你小心谨慎又如何?毒没下在菜中,而是预先抹在了你的铁筷上。别担心,这失魂散非致命毒,只是化去了你的内力。”黑衣人出手如电,说话间迅速点中柯无赦周身要穴,细搜其身,将那对奇门异器金刚爪也翻了出来,却只是弃在一边看也不看。
“那块铜佩不在你这?”黑衣人有些失望。
柯无赦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这黑衣人。
黑衣人不愠不怒,悠悠道:“那么这铜佩只可能在钱思游的身上,是吧,柯大人?”他抬手在柯无赦胸前轻轻一压,随即传来了骨头断折的闷响。
柯无赦紧咬牙关,强忍剧痛,依是闭口不答。
黑衣人冷冷一笑,右手轻抚间又捏断了一根肋骨,低语道:“柯大人既不说话,看来是在下猜对了。”
疼痛钻心刺骨,柯无赦喘着气,忽从嘴边艰难挤出了两个字。“是你。”
黑衣人哈哈大笑,扯下了面上的黑布。“不错,是我,未想多年未见,柯大人还记得在下。”他抬起掌,朝柯无赦的胸口狠狠拍下。
注一:本作中杨继川的原型为北宋初年名将杨业(又名杨继业),按照正史记载,杨业直至公元979年,宋太宗灭亡北汉后,方为宋效力,立下汗马功劳。本书的杨继川虽在部分事迹上与正史中的杨业不符,但在创作其人物时,借鉴了正史中杨业的生平经历和性格特点,故为其取了近似姓名。
注二:刘继元并非直接继任北汉睿宗刘钧的皇位,刘钧死后,继位者为其另一养子刘继恩,刘继恩在位仅六十天,为宰相郭无为所弑杀,刘继元继任皇位。小说略去细节,望读者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