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的水波倒映着玛格丽特·戈蒂埃的马车,金线绣制的车帘半卷,露出茶花般易碎的美艳。这位十九世纪最著名的交际花,用白山茶与红玫瑰交替装点裙裾的传奇女子,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浮光掠影里,将情爱编织成一张缀满钻石的罗网。可谁又能料想,这般璀璨的罗网里,困住的不过是具早已被命运蛀空的躯壳,连灵魂都浸透了苦艾酒的苦涩。
贵族沙龙的水晶吊灯总在午夜时分最璀璨,玛格丽特银铃般的笑声穿透香槟泡沫,在镀金穹顶下织就一张无形的蛛网。印度薄纱裹着她瓷白的肌肤,像月光倾泻在塞纳河面泛起的涟漪。公爵们进献的珍珠项链在她指尖流转,每一颗浑圆的珠光里都映着欲望的倒影。小仲马偏要用解剖刀般的笔锋划开这层金箔,让读者窥见玛格丽特晨起时咳在蕾丝帕子上的血痕,那是肺痨的预兆,亦是灵魂的锈斑。当她在剧院包厢里用长柄望远镜睥睨众生时,水晶镜片后那双蒙着水雾的绿眸,何尝不是在透过浮华帷幕,凝视自己日渐透明的魂魄?
圣奥诺雷街拐角的普律当斯裁缝铺,橱窗里永远陈列着过时的洛可可裙撑。褪色的貂皮大衣与翡翠胸针在樟木箱底沉睡,账本上褪色的墨迹记录着玛格丽特典当时颤抖的签名。那些被抵押的珠宝像蛇蜕下的鳞片,每一道裂痕都是情欲燃烧后的灰烬。当玛格丽特将白山茶掷向阿尔芒的瞬间,茶花茎上的尖刺划破空气的声响,宛如撒旦在伊甸园的苹果核里埋下诅咒。年轻律师接住花朵时掌心的温度,恰是地狱之火在人间的温柔变体。
阿尔芒的痴情像穿透浓雾的阳光,将玛格丽特锈蚀的心锁照出原形。布吉瓦尔乡间别墅的三个月,紫藤花架筛落的日光在玛格丽特素色晨衣上流淌成河。她卸去铅华煮咖啡时,铜壶蒸腾的热气氤氲了玻璃窗,却让阿尔芒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露珠,那是风尘女子迟到的纯真。小仲马在此处铺陈的田园牧歌暗藏杀机:紫丁香在暴雨前夕开得愈妖冶,愈像命运狞笑时露出的森森白齿。玛格丽特为爱人修剪玫瑰时被刺破的指尖,渗出的是对宿命最鲜艳的反抗。
老迪瓦尔乘着秋雨叩门时,橡木门环的撞击声惊飞了满园山雀。这位律师父亲灰色礼服上散发的樟脑味,比圣日耳曼教堂的管风琴更令人窒息。他用《民法典》的羊皮纸卷成利箭,将玛格丽特钉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您这样的女子,怎配有真正的爱情?”这声诘问如圣殿骑士的银剑,斩断的不仅是姻缘,更是一个灵魂试图自我救赎的可能。玛格丽特在信笺上颤抖的笔迹,化作漫天飘散的茶花瓣,每一片都写着“永不复返”。
重返巴黎的玛格丽特,将绝望浸在香槟酒里一饮而尽。她故意在阿尔芒面前与伯爵调情,任嫉妒的毒液腐蚀最后的温情。赌桌上的金路易叮当作响,却再难买回半刻安宁。当咳血染红白山茶时,那些曾为她决斗的男人们,正忙着在舞池里追逐新的猎物。
临终场景的描写堪称文学史最凄美的绝唱。变卖的桃花心木家具在空荡房间投下骷髅般的剪影,玛格丽特蜷缩在当铺拒收的锦缎被褥里,数着壁炉架上日渐稀疏的茶花。小仲马让死亡像羽毛般轻盈降落,没有神父的临终祷文,没有忏悔室的铁栅低语,唯有未付账的药瓶在床头柜上泛着冷光。阿尔芒迟来的马蹄声惊醒了墓园石像,带刺的藤蔓从大理石裂缝中疯长,将“玛格丽特·戈蒂埃”的碑文绞成碎片。
当拍卖槌敲响玛格丽特的遗物,那些曾见证过荒唐岁月的物件,在尘埃中显露出情爱最本真的模样。红皮面精装本《曼侬·莱斯科》里的茶花标本,终究比钻石更永恒。小仲马用这部半自传体小说,在十九世纪道德帷幕上烫出了个焦黑的洞。人们从这个洞口窥见的,何尝不是整个时代的光与影?那些凋落在巴黎街头的山茶花瓣,至今仍在叩问着所谓高尚与卑贱的边界。
(2019年12月23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