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柔最后一次见到也禾,是在103路,下午六点,狭小的公交车像一个聚热的蒸笼,数不清的人影在里面发酵。小柔一直挤在前门,身体动弹不了,连呼吸都被压抑着。她只坐了一站,憋着一张通红的脸下了车。也禾在车尾,一边用力砸着玻璃一边大声叫她名字,但声音很快被翻涌的人潮和玻璃的阻隔吞没。车子缓缓开动,也禾拨不开眼前厚厚的一面面人墙下车,车窗外的最后一幕,闪过女人恬静动人的侧脸。
小柔看见他了,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后来开始下雨,冰凉的雨丝像细鞭抽打在她脸上,她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想起那是也禾。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隔着玻璃的匆匆一瞥,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一周后,也禾去世了。
(二)
小柔得知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晴朗的周末,云丝缱绻,吞吐出湛蓝的天色。老猫在阳台上晒太阳,偶尔眯开眼朝屋里看她。她躺在沙发上煲剧,手里的薯片刚吃完一半,手机被摔到地上,发出“啪”地一声。
“喵呜~”
她听见老猫惊慌的叫声,她把它吓到了。
有好一阵子,她甚至看不清东西,脑袋一阵眩晕。眼泪沾在沙发上,黏住了她的头发。
老猫脱着老态龙钟的身体,缓缓地晃悠了来,最后停在她脚边。它想跳到沙发上来,但它太老了,围着小柔的脚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鼓着腮帮子气喘吁吁地趴了下去。
小柔跟也禾认识了多久,它就活了多久。
在一起的九年,加上分开的四年。
整整十三年。
小柔现在还记得十三年前的老猫,在学校的后门翻垃圾吃,也禾上前揪住它的耳朵:“哇好脏的”。
“也禾你带它回家吧,它好可怜。”
“咦,不是你喜欢吗,我一个人不能养啦。”
“我带回家会被家里骂的。”
“那不管,我不养。”也禾把它放回到垃圾堆上,它嗖地一下跳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围着也禾转圈,粉色的舌头在齿间打转,突然一口咬住也禾的裤脚。
“喵呜~”
“你看,它好喜欢你啊。”小柔笑起来,明晃晃的酒窝像盛上了落日的橘光。
(三)
手机响了,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喂,是也禾女朋友嘛。”
“不……”
“我是也禾的爸爸。”
小柔还没有说清楚,对方的一句话吓地她差点咬住了舌头,她皱起眉,突然有了一丝敌意。
“您好。”她冷冰冰地回应道。
“我就开门见山了啊,也禾是不是把那幅画给你了。”
小柔沉默了几秒,也禾在生前那么渴望得到联系的那个人,现在竟然就在自己的耳边。她开始想象那男人的模样,抛家弃子的男人应该有一副世界上最丑陋的皮囊。
“什么画?”
“一幅关于你的画,叫啥,梦?哎,宝贝,叫什么来着?”
“梦中的loften。”
她听到了一个女人在旁边压着喉咙小声地提醒,那声宝贝听得她有些反胃。
“对对对,就那个,”
“怎么了?”
她这样问的时候,对方一阵碎语,最后男人抑制住欣喜若狂的情绪,用一种像悲凉更像喜剧的语气说道:“你把那幅画给我吧,算是也禾最后留给我的。”
“神经病。”小柔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
(四)
直到第八次陌生电话打来,小柔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禾在生前的怀才不遇和寂寂无闻,死后反而一举成名。他的画以上万的金额在市场标注,尤其是那幅梦中的loften,被誉为美术界的天工之作,什么现实与梦境的完美结合,爱情和死亡的激烈碰撞。
小柔把那幅画从沾满灰尘的箱子里取出,她认认真真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又从下到上再次端详,近了能看见自己脸上的雀斑,远了也能看见红裙子上的白色花瓣。她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副抽象的艺术,自己在画中被活生生地截成两半,一半是在二十平米的潮湿地下室里,一半是在明亮纯净的loften岛上。
她看不懂,只好重新放了回去。
她想起当初也禾创作这幅画,她站了足足五个小时,后来脚麻了,她气得快要哭出来,一直在问“好了没有”,也禾也一直在回“快了快了”。两个人就像两台契合完美的机器,话音起了落下,落了又起,最后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见也禾挂在床沿边,手里还攥着一只画笔。
(五)
小柔不知道那些陌生号码是怎么跑到她手机上的,一个接着一个,比催债还厉害,直到她看到微博热搜,自己的名字紧紧地黏在也禾后面,什么人肉,什么搜索,全冲着她来了。
最令她咋舌的是,她刚把手机设置成免打扰,身后的门铃就响起来了。
从猫眼里看,是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
咚咚咚。
“小柔在吗?”
咚咚咚。
“小柔?是小柔吗?”
咚咚咚。
她受不了,嘶地一声把门推开一条细缝。
“你好,我是美术报的编辑。”缝隙里的女人笑靥如花。
(六)
小柔接了一杯温水,她从厨房一路走到客厅,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摇摇晃晃,像海岛上轻涌的浪花。
“谢谢。”编辑接过水并不打算喝,她把它放在茶几上,四周印出一圈薄薄的水痕。
“你已经知道那幅画的事了吧,它能有今天,实际上是我们帮的忙。”
“你看,从10年到17年,我们收到了也禾203次投稿,梦中的loften是11年投的,当时我们都很惊讶,它简直是一幅不能再完美的画。”编辑从包里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文件,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但是那一年报社债务出现危机,本来打算之后联系他的,但没想到,哎。”
小柔听到了一声虚伪的惋惜,她发现编辑正在用余光偷看她的表情,这令她很不舒服。
“为了表达歉意,我们写了一篇关于梦中的loften的专栏,没想到的是,那篇文章让也禾一炮而红,所以才有现在的五百万。”
“什么五百万?”
“梦中的loften啊,已经炒到了五百万。”
小柔终于接过那堆文件,她看到了第一页上的红字标题,“梦中的loften,已故画家也禾的爱情遗作”。
她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兴趣,开始百无聊赖地抠指甲。
“为了还原真实度,我们采访了也禾的朋友,所以你放心,这篇文绝对尊重了你们的爱情。”
小柔继续抠指甲。
“也禾的人生太不容易了,我们打算出版一本他的画册。”
“那你们应该找也禾谈。”小柔漫不经心地头也不抬。
小柔的态度让编辑有些捉摸不透,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略显尴尬地笑道:“你这不是开玩笑嘛。”
小柔吹了吹指甲,面无表情。
“是这样的,我们发现也禾所有的画都是积极向上的,这跟他的人生不太搭,我们就想找一些稍微阴暗点的,作为画册的后半部分,表现出也禾渐渐黑化的过程。”
“我们连结局都想好了,也禾因为不能和你在一起,抑郁自杀了。”
小柔猛地抬头,瞳孔里一片愤怒:“你说什么!”
“呃……你懂嘛……这是艺术手法。人们都认为自杀是自我救赎的出口,他们会因此想了解也禾的。”
“不过出版费的话就需要你付一下了,毕竟梦中的loften在你手上,只要我们联手,价格往上翻根本不是问题……”
“滚。”小柔咬着牙吐出字来,怒地胸口像有一团凶残的大火肆意烧燎。
(七)
小柔打开微博,两万三千条私信,都是来骂她的。
什么婊子什么贱人,什么不认也禾父亲朝对方破口大骂,什么拒绝出版画册想把所有的钱占为己有,什么恶心下贱做作虚伪简直不要脸。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看到这一句,小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看见自己微博界面被游客围得水泄不通,她跟也禾的13年被人扒了出来,他们说她受不了也禾窝囊提了分手,她没有资格拥有梦中的loften。
她看着网上大量的虚假信息和文章,评论区里天花乱坠的留言,心里面竟然比跟也禾分手的时候还难过。她还记得那天下暴雨,她和也禾在雨中僵持着谁也不先走,后来也禾走过来把她抱回了家里,给她洗澡哄她睡觉,像谁都没有提过分开。“再等你五年。”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而等她醒来的时候,他却不在了。
她收回思绪,想起今天是也禾的葬礼。
也禾死后,好像结交了不少的朋友,那些人打来电话,语气都是温煦中带了几分亲昵的。曾经被朋友远离孤立无援的日子,仿佛就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小柔,眼神里尽是嘲讽。
她带上了那幅画里的红裙,折叠地整整齐齐放进包里,在离开房间的时候,老猫像往常一样,用毛茸茸的身子来回蹭她的脚。
她抱起它,轻轻地关了门。
(八)
也禾是意外去世的,小柔跪在灵堂前,努力回想那一天在公交车站,他们匆匆再见的样子。他那个时候似乎变得消瘦,脸色苍白,失去了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光彩。
她想起那辆公交车,她觉得那就是命运的车轮,她在半途下车,然后目送他离开。像一张用很多年拼凑齐全的拼图,车身开动的瞬间,被碾压地粉碎。
回忆里的也禾渐渐跟照片里的也禾重叠,他此刻在灵堂中间,眉眼温柔地看着自己。
小柔小心翼翼地把裙子取出来,放进燃着冥纸的火盆里:“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很红?”
也禾在笑。
“傻子。”
也禾在笑。
“你去哪儿了啊?”
也禾依旧在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两道好看的弯弧。
她勾了勾唇角,眼泪掉进火焰里,激起一圈灰色的烟尘,裙子渐渐烧的模糊,黑乎乎的布棉里夹杂着一股油彩的味道。
“小柔,节哀顺便吧。”有人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像是被活生生地拉了起来。
“也禾走的很突然,发生这种事,谁也料不到。”
“他走之前跟我借了点钱,合着是兄弟,那钱就不算了,但你看处理这些后事,我也是尽了一份心的。”
“那幅画还在你那儿吧,等哪天卖出去……”
“烧了。”
“什么?”
“就刚刚,裹进那条裙子里了。”
小柔一脸平静的样子,她上前抱起也禾的照片,苍白的面容像久浸井水的一张皮。“你们把也禾当成了什么。”
她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如同深夜里骤然响起的铃铛。
“葬礼的钱会给你的,还有也禾跟你借的,统统还你。”
“只是那幅画,你们谁也别想得到。”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
(九)
小柔上了103路公交,今天人很少,她找了靠窗的座位,抱着也禾的照片,老猫蜷缩在她脚下。
前面坐了两个高中生,两条长长的马尾在半空中来回晃动。
“啊,那女的把画给烧了!”
其中一个看着手机突然叫起来,吓得脚边的老猫打了一个激灵。
“假的吧,不是说她一直想独吞那些钱吗?”
“你看评论,很多人都不信她烧了画。”
“怎么说也是五百万啊,要真烧了那是什么心理?”
小柔打开车窗,伸开手掌,风温柔地涌来,凝成一双透明的手,轻柔地嵌进掌心。
“不知道啊,但我觉得……”
冰凉的液体从半空中落下,滴答滴答地击打在老猫身上。老猫仰起头,微眯的瞳孔里,映入小柔温暖如常的面容。
“她应该很爱那个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