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读书笔记

最可笑的是、当然也很可悲,不会有判决,因为根本没有法官,没有人有资格。钱财可以判决,房产可以判决,物质可以判决,权利也可以判决。除了爱。

时间会把一切都在阳光下摊开,我的优势是从事情发生到今天,我拥有的时间比他们多。时间意味着距离,距离意味着客观、理性,一般来说理性很难战胜感情的力量,尤其在亲人之间,理性经常处于下风。所幸,在写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心理上一点点发生了变化,变得不再那么踌躇多虑,更趋于坦然,坦然地面对真相。在此我要把这句话再说一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吃大粪吧。

很多真相被死亡带走。但是真的带走了吗?如果它真实地发生过,存在过,那么……那么怎么样呢?我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回答。曾经存在的真相意味着什么?是否只和当事人发生关系?而历史从来不是当事人写的,是后来人写的。那么真相如何存在,是否存在?

英国伟大的登山家马洛里曾经被人问到登山的意义,为什么要登山,他回答:因为山在那里。那么同理,人,你为什么要追求真相?是否可以这样回答:真相在那里,在属于它的时空里。

她的目光只能看到家门口,看不到更远,外面的风浪是她躲之唯恐不及的,怀着一个女人的私心她不断地为了种种事情生气。

男孩儿没有表现出什么,没有去问爹爹,更没有去问母亲,只在心里想着、想着、想着,任凭敏感的天性浸润在悲伤和孤寂之中。虽然继母没有再生育,待他很好,然而从那刻起他一直是、终生都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八十多岁时,他住在北京医院里,写过一首十几页的长诗,写为他而失去生命的十九岁的母亲,写他永远的心疼。那心疼存在于他的每一部剧作中,化为无限的怜爱,怜爱着他剧中的女性人物。只要他活着,他就会对女性保有这份童真的爱恋。他上了年纪,老了,在我的记忆里不止一次,我坐在他身边,不知为什么他就拉起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有时候会抬起手摸摸我的脸蛋儿,“怎么了?”我问。 “可怜,我的小方子,真是可怜。”第一次我有点糊涂,“什么可怜?我怎么可怜了?”“女人,女人真可怜。”他回答我。

可那是1974年,与一切温情为敌的年代,我什么也不懂,像个野蛮人。

现在我只能祈求,求谁不知道,祈祷不管是谁、何种力量,能让我在今后的日子里做一个梦,在梦里实实在在地抱抱她,亲亲她。

徐志摩、冯友兰、丁西林、朱自清……在1920年到30年代,他们正当年,真性情,食欲旺盛,好酒量,谈天说地不舍昼夜,一起参加活动,一起发起活动,彼此写很长的信,互相帮忙,一个个独立鲜活的生命情不自禁地互相碰撞、连接,那真是人生的大好时光。

“月亮没有,星斗满满的。…于是我们谈到星星的幽隐,谈到鱼的荒唐,谈到古城上楼阁的黑轮,谈到夏夜的温柔与不羁,谈到爱情的曲折与飘忽,最后又谈到他个人的事情上去了。”《流动的盛宴》,是一本我读过许多遍的书,书中洋溢着蓬勃幽默的生命感,有天才的金光四射,有青春之钟在嘀嗒作响,有那些人类相通的潜意识的涌动,有凋谢的爱之玫瑰。谁说中国和世界不接轨,明明接轨。也是20世纪20年代,也是一场场流动的盛宴,那个时代的他们,无论在法国在中国,多么相像,属于同类。他们都年轻,心怀大志,正在满腔热情地成就自己,后来个个成为各自领域的大人物,教育家,诗人,大学者,文化名人,一切都不简单。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由此看来人生的机会绝不只以一种形式出现。我们有限的生命其实被各种机会围绕着,为了谋生或许选择不是很多,但一定有选择的权利。不要怀疑这点。

到了20世纪50年代,一位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英若诚也热爱戏剧,在学校图书馆借阅所有能借到的戏剧方面的中外文书籍在每一本书的借阅卡上,他都看到上面有“万家宝”这个名字。后来他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了我爸爸的同事,莫逆之交。

“你写了剧本,尽了你的力,以后就由时间去衡量了。”

“那我的戏是不是还算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可爱的老孩子又问。心狠的女儿竟然再次反问:“你说呢?

他沉默不语。我觉得他是理解我的。爸爸,我不是不想安慰你,是因为你不需要我的安慰。即使我说了你想听的话,那些话也微不足道,不具有真正的意义。我宁愿相信那个自信的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还活着。

经典不是别的,就是活得长,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几十年,上百年,还活着。这就是经典。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当然明白。以我现在的看法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勇敢,而是痴迷,一个写作者对自己要写的东西的痴迷,世上没有比一个痴迷的人更勇敢的了,真的。

我确信,对现状的不满是一切创作的源泉,是痛苦、困惑、愤使人拿起笔,如果我们觉得自己泡在蜜罐子里,那还需要干什么,什么也不必干,享受就是了。“知足者常乐”虽然来自于大智慧,但艺术家必定是地球上最难以感到知足的一类。从怀疑出发,寻找再寻找, 又回到怀疑, 不可动摇的怀疑, 正如莎士比亚之问: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活在世上,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路,如果选择了艺术创作,那么英国作家毛姆的这句话就是你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了,他说:“善于创作的艺术家能够从创作中获得珍贵无比的特权——释放生之痛苦。”其实《日出》新得就像今日!

新,旧,看似与时间相关。以线性的形式滴答行进的就是时间,是吗?是,又不是。时间是每个人的每时每刻,离开人,时间的意义又何在。而人性又怎么能分得出新与旧呢。

痛苦在于我爸爸认识妈妈的时候已经有家室,他爱她,却不能和她在一起,能见面,却不能说话,那真是一种极可怕的折磨。自救的办法只有写信,把燃烧的火,呼喊的波涛,夜的死寂,星光、石头,浓雾、黎明,贝母里酝酿的珍珠,把一切的一切都付诸文字。那些信极为特别,写在细长的、薄如蝉翼的纸片上,字迹小得像蚂蚁,密密麻麻地挤着。值得庆幸的是,我妈妈都保留下来了!因为那是她,一个女人,毕生的珍宝。他根本不说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往事如烟雾般在眼前飘过,他伸手一抓,抓住了这一缕。

莱昂纳多·科恩在他的《颂歌》里唱道:“一切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妈妈没有这样做,如果说爸爸就是危险的中心,那她离危险最近,但她绝不会舍弃她的宝物。一个从未混过社会的家庭妇女为什么不怕呢?因为一辈子她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小小的单纯的核心,无论外面怎样的混乱、暴虐都动摇不了她。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爱情就是一个教派。”这句话真厉害,我就此记住。如果说爱情是一个教派,那么我爸爸可以看作是牧师或神父,妈妈在他的引导下皈依,成为一名最忠诚的信徒。

而且可以看出爱情是没有办法治愈的,只有爱之弥甚。

这时整个剧场仿佛化作了一个人,这个人屏住呼吸,这个人的身心被攫住,这个人是我是你也是他,这个人的名字就叫作:心灵。我再次被寂静、这种伟大的寂静所震撼。

我没有白来,又一次学到这至关重要的:不要害怕,不要被观众的反应诱惑。切记。

罗伯特·彭斯,苏格兰引以为傲的民族诗人,爸爸的书柜里有很多诗集,其中也有他的。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

太阳将岩石烧作灰尘,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珍重吧,让我们暂时别离,

但我定要回来,

哪怕千里万里。

站在这位诗人的墓前,我想到有一天我的躯体也会消失,化为无形,那时候大海仍然是大海,岩石依然坚硬耸立,而我呢,跨过了千里万里,已经回到亲人身边了吧。我从来没有背叛过爸爸,我是他的女儿,我从来不认为这是可以改变的。他卑微我就卑微,他是坏人我就是狗崽子,我认。在我脑子里从没有站到他对立面的念头,一闪念也没有过。因为他,我成了一个心怀仇恨的女孩儿,有一段时间无论我走在街上,还是在马路上骑车,都会在心里用机关枪扫射四周的一切。我恨,并不确定这恨的来源到底是什么,扫射的想象源自一个女孩儿内心黑暗的脉动。

一楼客厅里的气氛随意而安宁,两个老人各自坐在沙发里,隔半天才说一句话,我对他们的感觉有所感觉,就像莎士比亚在《一报还一报》中的台词所言: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

而只像午后的一场睡眠,

把两者梦见。

思绪展开,延伸,流淌,这种一以贯之的写作状态开始时像约会,接着谈起了恋爱,情投意合地结了婚,渐渐变为亲情,化作习惯。如今我的身心已经沉浸于这习惯之中,爱上了它,不想走出去。但是我又不能停留,写作是一个进程,必须走向结束。我越来越感到怅惘,深深的不舍,想到即将到来的终点,再回想写这本书之前多年的顾虑和畏惧,真不可思议,内心竟然发生了如此的巨变。它是怎么发生的?

记忆,是所有苏醒的记忆陪伴我,使我免于畏惧,免于懦弱,免于愚昧。现在我听到一个声音,是爸爸的在天之灵,他说:有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你还没有讲呢,要讲,一定要讲。

放心,我会的。

我妹妹曾和我说:“我觉得爸爸有点怕你。”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怕,这个字她用得不准确。就像爸爸把我看透,他觉得我也能把他看透,这才是事实。我了解他,或者说我太理解他了,无论他做什么都没问题,我知道他内心的感觉,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不止一次地说“我四个女儿里你最像我"。我始终感觉《北京人》里每个人物,曾浩、曾庭、文清、江泰…都有他的影子、他生命的印记。不管他曾经做了什么,忙碌的日子,轻松的时候,写作或投入于感情生活,都有一个占统治地位的隐身人,名字就叫作痛苦,他从来不能享受“知足常乐”或“随遇而安”的福气。也许这是上天的礼物,没有痛苦怎么能创作呢?但是很少有人像他这样被痛苦持续不断地困扰着。我曾经反复琢磨这份痛苦在他现实生活中的含义,痛苦大约像是一把钥匙,惟有这把钥匙能打开他的心灵之门,他知道这一点,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种欣慰。然而他并不去打开那扇门,他只是经常地抚摸着这把钥匙、感受钥匙在手中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成为一种独特的游戏。真正的他则永远被锁在门的里面、也许里面已经人去楼空,他不知道,也并不真的想知道。但是痛苦确实是痛苦、绝没有掺一点假。

歌德,赫赫有名的文豪,古稀之年,七十四岁,爱上了十九岁的少女乌尔丽克,爱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我完全相信是真的,因为我看见了。经常天还没亮,我爸爸就已经趴到客厅的方桌上写信了,四周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有台灯的一束光照着他,他是那么一心一意,把所有思念的煎熬一股脑倾倒在信纸上,他叫她玉妻,玉伴,好妈妈,恨不得把生活中的一万件小事都诉说一遍,仍然吐不尽分别之苦。他心神恍惚,除了写信就是盼信,睡觉时把妻子的来信压在枕头下面,随时拿出来读一读,或者用手摸一摸。他害上了相思病,信是他不可或缺的药。陪他去邮局寄信,他的信很厚,如果邮局人员告诉他需要贴两毛钱邮票,他一定贴一块钱的,无理可讲。

什么是婚姻的基石,没什么新鲜的,和所有人与人的关系一样,是理解。从爸爸和李玉茹身上我看到一对知己的夫妻,互相理解,无话不谈,不管美或丑都毫无隐藏,无论对于男人或女人这都是极大的福分。我爸爸确实有福,三段婚姻,三个女人,都爱他。

“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要有这种对爱情的癖好。”这句话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所说。我想是这样的,我爸爸就是证明。他爱女人,像干涸的泥土地需要水,他需要爱更需要付出爱,繁漪,愫芳,陈白露,她们都是他的心尖儿,他珍爱她们,疼她们,多少男人里才有一个会这样地爱女人啊!这些女人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也许一个真正的好作家就应该是雌雄一体的吧。

到了结束这本书的时候了。从头再看,过去,像是耗尽了心血,身体像被掏空,我感到一种极度的疲乏,想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已甚至是空虚。明天早上起床后我还能做什么呢?明天也许是个好天气,也许不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还有后天,大后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在前面等着我,我将要做什么呢?

我将选择,一次次地选择,将坚守或改变,对真相仍然好奇。当然,世上的许多事情只有你相信了才会存在。我还悟到无论在何种境遇之下,最好不要装成另一个人,无论前方有什么,成或败,生或死,最终等着的只有那个真实的自己,接受她,我会因此而坦然许多。

“我的灵魂能知晓万物,

可我又是个瞎子,万事愚昧无知,

我知道我是大自然的一个小主人,

却又是任何卑微事物的奴隶。”

此刻,春天的大风一阵阵刮在窗子上,发出骇人的晓晓声,窗外碧空如洗,太阳明亮刺眼。时间已经在重新开始,一如你曾经路过此地的时候。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遭受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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