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明天我还要早起上班,但是不写这篇文章,我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爹我妈,对不起我身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千千万万的国企职工。
我那么义愤填膺地要写这篇文章,就是因为你的这条微博。
我在的城市,是个以锡矿闻名的小城市。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这家以锡矿为主的国有企业工作,我爷爷是矿工,我爸爸妈妈也是这个企业的工人,现在到我了,仍然是。
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就是这个你眼里看不起的国企,养活了我们这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也是我们这些被你看不起的国企员工,用自己的努力,创造着价值,才让你可以衣食无忧的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公众人物。
我是个大学生,财经类本科院校毕业。我为什么会回到这个小城市,而不是留在大城市,自然有我的原因。现在,先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第一:我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为我付出了很多。小的时候,我身体不好,童年基本上是在医院度过的。他们为我付出的,远远超出了普通父母对孩子的爱。他们希望我回来,因为长大后的我身体仍然有一些无法根治的病,他们为我的身体担心,害怕我没有办法更好的照顾自己。
第二:大四那年,我爸突然做了手术。我妈哭着打电话给我,她多么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够在她的身边,至少可以帮她拿主意。她说,她和爸爸都老了,他们不希望我有多大的成就,可是,至少能够留在他们身边,当他们生病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他们。
所以,我回来了。
我的家乡是一个很小的城市,除了公务员和国企,并没有其他更多更好的就业机会。
我在单位很严格,要求所有报到的大学生必须下车间锻炼三个月到一年的时间。这里的车间,是实行三班倒。所谓三班倒,就是从早到晚,流程都不会停下来,三个班,每个班上八个小时,分为早、中、夜班。早班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班是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夜班是凌晨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的八点。
单位很严格,八个小时,必须站着,吃饭也要站着。我在的岗位的厂房,很破旧,四面都是窗户,却没有玻璃。冬天的时候,寒风吹进来,冷的让认想哭。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有一个中班,我穿了很多很多的衣服,可是还是冷得一个人蹲在地上偷偷哭。我哭过很多次,跟父母闹着要离开。现在的机械化程度都很高,我需要时不时查看流程,看看有没有哪里出了问题。流程一切正常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厂房里走过来走过去,那种无法诉说的孤寂与难受,只能靠走路来发泄。
每天回到宿舍,衣服都是很脏的。尤其遇到发生故障的时候,整个人脏的就像泥人一样。在那里,我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包括收拾皮管这种小事。
我的师傅们,都是些没多少文化的大老粗,可是他们都很豪爽,有什么说什么,做事也很认真。他们基本都是抵班进的工厂,工龄都在二三十年以上。他们会给我说上班的喜怒哀乐,偶尔也会抱怨为什么这么辛苦,工资还是没有公务员高。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努力工作,服侍好家里的老人,让孩子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就行。
你上过夜班吗?寒风刺骨的冬天里,穿再多的衣服也没用。你要抵抗寒冷,还要跟瞌睡做斗争。我在车间里待过大概九个月的时间,上了70-80天的夜班,那些老工人呢?有的是一辈子。
所以,你能理解,我对六六那种“说风凉话”的态度的愤怒了吗?因为,我懂,我不是感同身受,而是亲身经历。有人说,为什么我们单位一定要规定大学生必须去车间实习?因为,以后这些大学生最有可能成为厂里的领导人,管理者,他们希望,这些大学生能够懂得车间工人的辛苦,能够在日后更体谅他们。
好了,说完了我的故事,我再来给你说说我父辈的故事。
我爸爸是个电工出身,我妈妈是个摇床工。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去上夜班,爸爸要出去修电杆,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的他会背着我去爬电线杆子。1997年的时候,我开始生病,爸爸妈妈在的国企进行所谓改革,差一点就发不出工资。爸爸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借钱,妈妈差点哭瞎了双眼。2003年的时候,我妈退休了。在她15岁多的时候,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厂里照顾她,让她抵了班。40岁的时候,因为单位效益不好,她被无情地退休了(那个时候有一个政策叫三五政策),工龄25年差4个月。当时,她的退休工资不过三百多块,那一年,我刚刚念初一,成绩很好。她初中毕业,没有什么文化,为了让我能够继续好好念书,只能继续去找其他工作,就是你们所谓的体力活,一个月的工资400块,一共700块。后来,就是你们大家都知道的连续加工资,今年大概是第十二年吧,今年的方案还没下来,在这之前,她每个月的工资不过1700块。
1700块能干什么?可是我长大了,我工作了,我不会再让她出去继续工作。她今年52岁,我希望她打打球,打打牌,每天开开心心就行。我也只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多块。我要负担我所有的开销,有时候还要给她一部分。所以,我在私底下做过很多兼职,开淘宝店,卖家乡的特产水果,一个人同时做几份工作,那种辛苦你懂吗?
如果是现在的我,突然被解聘了,那就像六六说的那样,我完全可以养活我自己,我可以做微商做淘宝,有文凭会电脑可以去给别人打工,可是那些人到中年的叔叔阿姨呢?他们不行!
就像我们这个小城市,整个经济都是在靠这几个庞大的国有企业支撑,国有企业毁了,这里的经济也会轰然倒地。几万人突然流入社会,你让这个小小的城市怎么消化?快递员?服务员?你知不知道,经济危机影响的不仅仅是国企,而是整个社会经济。街上多少餐馆已经倒闭,多少小公司撑不下去?你让这些人去哪里找工作?
你让他们抛家弃子地去其他城市打工?留守儿童还不够吗?
这些工人,从没做过发财梦。在单位里,他们听领导的话,兢兢业业地工作,我认识的很多人还是单位的技术骨干,有技师职称。可是,一旦单位都不在了,这有鸟用?
你凭什么说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不思进取?你凭什么认为国企里的他们都是懒惰的?没有这些一线工人的辛苦付出,哪里来的钱让国家强大富强,国家不强大不富强,又怎么能够养得起你们这些文人,这些作家?
你知道上夜班对身体的损害有多大吗?你知道体力劳动后的高薪都是多少不为人知的眼泪吗?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们知道。他们没有办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造成了他们只能做那样的工作,他们需要钱,他们要赡养老人,要供养孩子,还要还房贷,他们省吃俭用地存钱,甚至连病也不敢生,因为生不起!
我们这里有一个钢铁企业,也是属于武钢下属企业,现在也处于半开工半停产阶段。我去过那里,冬天的时候,里面温度仍然很高,中间摆着两个大火炉。我认识的一个叔叔,脸比煤炭还黑。有一次,一个叔叔的脚后跟被钢水溅到,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我们单位的一个姑娘,才二十多岁,就有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因为她的工作每天都要抬很重的精矿。
我庆幸自己在九个月后出来做其他工作,我也庆幸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经历,能够让我懂得父辈的不容易。我知道国企有很多的不足,我可以列举很多,我一直不敢松懈,努力写作,努力赚钱,只为了当我人到中年的时候不至于陷入那么悲惨的境遇。可是那些叔叔阿姨们能做什么?他们很多人连电脑都不会用。他们为什么一直待在国企,图的是一个稳定。是当他们生病了的时候,有人能管管他们。企业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对企业的感情很深,企业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而且,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您说得对,只要努力,人饿不死。可是我想,所有的人,都希望体面地活着,不用那么辛苦。当然,他们没您那么幸运,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当他们不再年轻以后,他们只能继续去做体力劳动。在这个互联网高度发达的社会里,他们也只能做最简单的体力劳动。
我为什么要对您愤怒?因为您太自以为是!一个好的作家的基本品质是什么?是像鲁迅先生那样,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为他们呐喊。而不是像您这样,让最普通最平凡的一线工人心寒。
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因为我希望,跟我爸爸妈妈一样年纪的叔叔阿姨们,跟我一样还在国企工作的普通职员们,不会因为您的言论而感到太难过。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为他们呐喊,尽管,我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一个国企的普通年轻员工
写于2016年3月2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