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词语汇
昔欲句:这两句是说从前想迁居南村,并不是因为那里的宅地好。“南村”,有人认为在浔阳城(今江西九江)下。“卜宅”,占卜问宅之吉凶。古人迷信,移居选宅先卜算,问凶吉,宅地吉利才移居,凶险则不移居。诗人用其意,表明自己早就向往南村,卜宅不为风水吉利,而为求友共乐。《左传·昭公三年》:“非宅是卜,惟邻是卜”。这是说,移居者要选择的不在乎宅地的吉凶,而在于邻里的优劣。陶渊明暗用古人的话来表白自己重在择邻。追溯往事,以“昔”字领起,将移居和求友联系起来,因事见意,重在“乐”字。“卜宅”与“择邻”相比,陶渊明认为“择邻”更要紧。写出了诗人的求友心情。陶渊明生活在“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的时代,对充满虚伪、机诈、钻营、倾轧的社会风气痛心疾首,却又无力拨乱反正,只能洁身自好,归隐田园,躬耕自给。卜居求友,不趋炎附势,不祈福求显,唯择善者为邻,正是诗人清高情志和内在人格的表现。
闻多句:这两句是说听说南村有很多朴素的人,自己乐意和他们朝夕共处。三、四两句,补足卜居的心情,明白说出移居的真实原因。“素心人”,指心性纯洁善良的人。李公焕注云,“指颜延年、殷景仁、庞通之辈。”庞通,即《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之庞主簿。这些素心人吸引着陶渊明,他乐于和素心人朝夕共处。“数”,屡。“晨夕”,朝夕相见。质朴的言辞,表达出对淳朴生活的热爱。
怀此句:这两句是说多年来怀有移居南村的心愿,今天终于实现了。抱着移居南村这个愿望。“颇有年”,已经有很多年了。“兹役”,这种活动,指移居搬家这件事。从兹役,顺从心愿。诗人“怀此颇有年”,长时间未能如愿,渴望与素心人为邻,并非一时的念头。“今日从兹役”,现在如愿以偿了。能和友人在一起,诗人得到了感情上的满足。由卜居初衷写到如愿移居,是诗意的转折和深化。诗人再次表明,说移居南村的愿望早就有了,终于实现的时候。其欣欣之情,溢于言表。
弊庐句:取足床席,能够放一张床一条席子就可取了。“弊庐”,破旧的房屋,这里指简陋的新居。“何必广”,何须求宽大。“蔽床席”,遮蔽床和席子。只要有了好的邻居,好的朋友,其他物质条件差一些也无所谓。房子小一点不要紧,能放床席就可以了。不求华堂广厦,唯求邻里共度晨夕,弊庐虽小,乐在其中,诗人旷达不群的胸襟,物外之乐的情趣不言而喻。诗人重视友谊,表现出高尚的情操,使作品的格调不同凡响。在对住房的追求上,古往今来,不少有识之士都表现出高远的精神境界。孔子打算到东方少数民族地区居住,有人对他说,那地方太简陋,孔子答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子罕》)杜甫流寓成都,茅屋为秋风所破,愁苦中仍然热切呼唤,“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推己及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崇高情怀。刘禹锡为陋室作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铭》)其鄙视官场的卑污与腐败,追求高洁的品德与志趣,在审美气质上,和陶渊明这首诗有相通的一面。诗的前八句是写诗人求友的心情。
邻曲句:这两句是说邻居经常来访,来后便高谈阔论往事。邻曲,即邻居,指颜延之、殷景仁、庞通等,即所谓“索心人”,多是读书人。据他的《与殷晋安别》诗云,“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可见殷景仁当时曾是他的邻居。“抗”,同亢,高的意思。抗言,抗直之言,高谈阔论或高尚其志的言论。“在昔”,指往事。他们之间的交往带有读书人的特点,谈话的内容不是“桑麻”,而是“诗文”。这些,作品里有所反映。“邻曲时时来”,这一句的文字平易,友谊却蕴藏其间,只有情谊深厚的邻居才“时时来”。诗人轻轻点出“时时来”的事实,不言彼此的友谊如何深厚,但友谊之深厚溢于言表。当“邻曲”到来的时候,大家无拘无束,亲切交谈,直言无隐,讲述着往事。“抗言”写出了好友倾谈时的特点。他们不仅“抗言”往事,而且赏析诗文,有着一种精神生活的乐趣。当遇到奇文的时候,他们就共同欣赏;当遇到疑义的时候,他们就一起研究探讨。物质欲求的减缩,换来的是精神空间的宽松。“
奇文句:这两句是说共同欣赏奇文,一起剖析疑难文义的理趣。“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是陶诗中的佳句,既有情趣,也有理趣,出色地描写了高尚意趣及切磋求知的形象,所以成为后代知识者以文会友的箴言。陶渊明并不是“孤芳自赏”、高不可及的傲者,而恰恰是欢喜以文会友的谦逊好学之士。他晓得“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以文会友,赏奇文,析疑义,这是读书人之间常有的事,许多人都经历过,并不去注意它,表现它。陶渊明却注意了,表现了,形成了绝妙的诗句。陶渊明获得的诗情诗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过是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摄取罢了。“析”,剖析文义。魏晋人喜欢辩难析理,如《晋春秋》记载:“谢安优游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娱。”陶渊明也不免有这种爱好。所谓析义,主要是一种哲学理趣,与一般分析句子的含义不同。审美的快乐和友情的和谐相交映,求知的愉悦和沟通的欢畅共生辉。此情此景,真可谓人生佳境。他追求的不是物质空间的豪华,而是精神空间的淳朴。后四句是写与友人交往的乐趣。诗人写自己与友人相聚的乐趣没有空洞地发议论,他有选择地记叙了邻曲时来、抗言无隐、赏奇文、析疑义这样几件事。诗人用事实说话,用事实言情达意,使人觉得朴实而动人。
意译:从前就想移居南村,不是南村的风水有什么大吉大利;听说那里有许多心地纯洁的人,我乐意和这样的人为邻共处朝夕。怀着这个心愿又几度春秋,今天实现了初衷终于搬进了新第。简陋的房舍何须宽敞,有个地方容我存身已经称心如意。友善的邻居常来常往,高谈阔论追忆往昔毫无顾忌;有好文章大家一同欣赏,遇疑难处一道详加剖析。
陶渊明约四十一岁时,从老家浔阳柴桑(旧柴桑县治在今江西九江县荆林街,作者的故居在荆林街附近的鹿子坂)迂居于浔阳上京。晋安帝义熙四年(408)六月,诗人在上京之居遭火灾,房屋焚毁。两年之后,即义熙六年(410)九月后,又迁居南村,实现了他想往已久的愿望。移居二首,就是他这次迁居后的抒怀之作。当时诗人四十六岁。此二诗可与《归园田居》对照着看。《归》诗全面抒写了归田后的情景,而《移居》则着重描绘了农村中的交往。由于建立在劳动的基础上,因此友情便显得非常坦易真诚,充溢着温暖与欢欣。诗人歌颂自然,所以也赞美在自然中的人与人的关系。这样,也又一次坚定了自己归田力耕的信念。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诗人在农村中找到学问上的知音。
第一首写迁居南村的原因和迁居后的乐趣。
诗是表情文字;以情动人。听陶渊明以一种淡然的口气,谈说着搬家这件事,真令人有些心驰神往。不求吉宅,而卜嘉邻,这种选择本身就说明着陶渊明的实际,但这实际又是多么理想主义呀!诗中热情赞美了南村“素心”人,心地朴实,诗人和他们朝夕相处,无拘无束,叙谈往事,品评文章,十分融洽而快乐。移居的雅称是“乔迁”,“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他的乔木沐浴着淳朴的乡风,生长在精神世界里。我们很自然地想起了《诗经》的《伐木》篇:“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在幽静的森林里,传来远处伐木的声音。这时,一只鸟儿“嘤嘤”地叫着,从深谷飞迁到乔木上去。鸟儿是在用自己的“嘤嘤”之声去寻找新的鸟友。陶渊明《移居》诗的情韵和《伐木》是一致的,后者是鸟儿在“求其友声”,前者是陶渊明在求其“友声”。诗人的老宅遇火后,经过两年多的努力才有了南村的新居。现在,诗人要搬家至南村了心里该有何等的高兴!“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他自然会产生“乔迁之喜”。《移居》满可以把这种乔迁的喜悦心情作为主旨来写,可诗人并未着墨于乔迁本身,不去说乔迁的喜悦心情,而是写求友的心情和得友的乐趣。
国昏君暗,哲人远离,选择隐居,自然归所,无可怨责。古今亦然!读这首诗,不由得不被诗人的人格力量所折服!作为一个有能力有水平能在官场宦地拼搏以享富贵荣华的文化人,甘心放弃之,自愿回农村、下农田、不辞辛劳、躬耕自食,过起艰难困苦的生活,在常人看来不是大傻子,也是“二百五”,“脑袋进水了”、“缺根弦”等污言秽语似飘泼大雨般劈头盖脸地泼将开来。其实,小小雀鸟哪知大鹏飞天之志!庸人,毕竟是庸人;哲人,终究是哲人。哲人与庸人,犹如高山与沟壑,相差甚远。
何况,诗人陶公并非是真的隐士。鲁迅先生的评语,是全面准确的“盖棺论定”。(请参见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等)就全诗言,这首诗好似一个储金量很多的富矿,颇值得向深层开采挖掘!
陶渊明田园诗的风格向来以朴素平淡、自然真率见称。这种独特的风格,正是诗人质性自然的个性的外化。从这首诗来看,所写移居情事,原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但在诗人笔下款款写来,读者却感到亲切有味。所用的语言,平常如口语,温和高妙,看似浅显,然嚼之味醇,思之情真,悟之意远。如写移居如愿以偿,“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纯然日常口语,直抒人生见解。“何必”二字,率直中见深曲,映出时人普遍追名逐利的心态,矫矫脱俗,高风亮节,如松间白鹤,天际鸿鹄。又如诗人写和谐坦诚的邻里友谊,仅以“时时来”出之,可谓笔墨省净,引人遐想。欣赏奇文,状以“共”字,分析疑义,状以“相与”,均是传神笔墨。如果奇文自赏,疑义自析,也无不可,却于情味锐减,更无法深化移居之乐的主题。而“共”与“相与”前后相续则热烈抗言之情态呼之欲出,使“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成为绝妙的诗句,赢得千古读者的激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评陶渊明《止酒》诗云,“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余反复味之,然后知渊明用意……故坐止于树荫之下,则广厦华堂吾何羡焉。步止于荜门之里,则朝市深利吾何趋焉。好味止于噉园葵,则五鼎方丈吾何欲焉。大欢止于戏稚子,则燕歌赵舞吾何乐焉。”要达到这种心境和生活,是要经过长期的思想斗争和痛苦的人生体验,才能对人生有睿智的领悟的,正如包孕万汇的江海,汪洋恣肆,波涛澎湃之后而臻于平静。陶诗看似寻常,却又令人在低吟回味之中感到一种特殊的魅力——“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等。读者读着这样的诗句,往昔对生活中一些困惑不解的矛盾,也许会在感悟诗意的同时豁然开朗,得到解释,以坦然旷达的胸怀面对万花筒般的人生。陶诗淡而有味,外质内秀,似俗实雅的韵致,在《移居》一诗中也得到生动地体现。
和读陶渊明归田以后其它作品一样,《移居二首》给人的感受是鲜明而强烈的,诗人厌恶黑暗污浊的社会,鄙视丑恶虚伪的官场,但他并不厌弃人生。在对农村田园、亲人朋友的真挚爱恋中,他找到了生活的快乐,生命的归宿,心灵的慰安和休息。高蹈、洒脱而又热爱人生,恋念人生,独特而亲切的情调,情趣与理趣共辉,陶渊明其人其诗的魅力,首先来自对人生与自然的诗意般的热爱和把握。
蒋薰评论说:“真是口头语,乃为绝妙词。极平淡、极色泽”(见《陶渊明诗集》)。清人伍涵芬以《移居》二首为例,说明陶诗“语淡而味腴,和粹之气,悠然流露,最耐玩味”。他还指出:《移居》二首“人初读,不觉其奇,渐咏则味渐出。后人论时艺者,有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平淡之极乃为波澜’,陶诗足当之”(见《读书乐趣》卷八)。
【辑评】
张潮等《曹陶谢三家诗·陶集》卷二:卜地重在结邻,得商确古今为上,宽广隘,不必计也。诗意真笃。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起于未移居前,追想从前主意作冒。“邻曲时时来”以下,正应上“素心人”“数晨夕”意。孔子所谓择里处仁之知,陶公有焉。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二:素心人固不易多得,“闻”字却妙,或作“间”字,便索然了。“欣赏”二字亦妙,非奇文不足共欣赏;欣之,赏之,此中大有会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