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霍桑:雨伞之下

愉悦就是冬日里外面下着冷雨,而你却躲在门内。像这样的一天,最好的娱乐,或者说最想做的——是阅读一本关于旅行的书,想象透过雾气朦胧的窗户的,与这灰蒙蒙截然不同的景色。我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光,最妙之处是作者在书页上描绘的景物都会被赋予独一无二的形状和色彩,他的文字渐渐有了召集五花八门变幻的图像的魔力。陌生的国度开始在你熟悉的墙壁上闪现微光,怪诞的人物从教堂周围庄严的地面上钻出来。房间狭小如我的,也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浩瀚如海的一片阿拉伯沙漠,干沙上显现出商旅的踪迹,骆驼在烈日下缓慢地穿行。纵然我的天花板低矮,我也能在它之下堆出亚洲中心的山峦,直到它们的山峰在云层之上闪耀着日光。我可以用我微薄的收入,运输这里的东方奇珍到遥远的国家,并让他们为这里唾手可得的宝物付给我一个公平的价格。然而实际的真相却是,在我幻想的这片闹哄哄的,熙熙攘攘的闹市中间,雨滴在敲打我的窗玻璃,这雨声听起来似乎来自新英格兰镇上一条最安静的街。转瞬间,这片海市蜃楼消失了,而且不会再应我的召唤再次出现。然后,夜幕降临,幻象消失的沮丧感使我闷闷不乐。趁就寝的钟声还没有响起,这种感觉驱使我出去冒险,去寻找这世界并非全然由这些几乎使我窒息的灰暗构成的证据来满足自己。做梦的人总是在幻想里沉浸过深,以为世界像他们的内心一般虚幻。

夜完全降临了,因此,我反复准备了多次,紧紧地扣上我的粗呢大衣,撑开了我的伞。丝滑的伞面上很快响起雨滴重重敲打的鼓声。我驻足在最低的一阶台阶上,我那干燥,温暖,令人精神振奋的火炉边与我即将投身的,雾蒙蒙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随着无数的雨滴落下,恐惧向我袭来。如果不是我的勇气在我内心为我的想法羞愧的哭泣,我肯定会转身回到门内,重新陷进我的扶手椅,拖鞋和书中,用像今天白天的慵懒娱乐消磨过这个晚上,然后不甘心地上床就寝。毫无疑问,这些犹豫和勉强最后被镇压了。对于许多旅行者来说,当他们的双脚丈量世界时,冒险的精神会驱使他们迈出离家的最后一步。

在我看来,可怜的人类应该是允许产生一些不安的。我向上看去,没有看到任何天空,并不是因为深不可测,而只是漆黑的,无法穿越的一片乌有,像是天堂和天堂里的灯火都被宇宙遮蔽了。似乎天地已经死去,世界沉入黑暗,而云层在为之哀泣。她们的泪水落在我脸颊上,我低头看向路面,只找到一点安慰——一盏街灯正在远处的转角黯淡地亮着,借着这光,刚刚好能看清这条街惨淡的景象和我前行路上的险阻。一座用来建造庞大银行的,岁月已久的破旧的白色边角料——直到三月末前一直是人行道上的妨碍——我大步跨过这些冷冰冰的废料,那一边躺着令我绝望的深渊,一个泥水污物混合的深坑。没到脚踝了,没到腿了,没到脖子——总而言之,深不见底,街灯的微光无法抵达。我在渐渐增多的恐惧中,不时地瞥一眼,我是否应该向我所站的这片高地告别,挣扎在这片深渊里?注意听!河流的水声是多么狂暴!恶劣的天气涂红了街灯的柔光,浓稠的黑暗中传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争吵声。啊,我会不会被这浅滩上激烈肮脏的洪流卷走,验尸官会接手一个不幸的绅士,一个欣然面对任何苦难却被泥石流卷走的人!

呸!我不再在距我一臂之隔的,难以克服的恐慌中徘徊,我不会再推迟与他们的搏斗!现在就爆发吧!去吧!带着轻微的伤口,溅在我脸上和胸前的雨水,裤腿上高高的泥点,还有灌满了冰水的左脚靴子,我已经看见了街上的那个转角。街灯在我四周笼罩着一圈橘红的光,闪烁在拐角和拐角之间的路面上。我看见了通往光明的路上的航标。但是那是孤零零而乏味的景象。高高的大厦在昏暗中蔑视着暴风雨,所有的仪表盘都关着,好像一个一眨眼脸就会被泼上泥水的人。从天的喷口喷出的雨声如此之大,风肆意喧啸,似乎转瞬间就会向我袭来。我经常观察这个拐角,风经常萦绕于此,但从不吹动巨轮,也不撕裂森林里巨大的树木。在这儿,它们用淘气的恶作剧自我取乐。看,此时此刻,它们是怎样困扰远处路过路灯边缘的可怜女子!一阵疾风吹翻了她的雨伞,另一阵则翻弄她裹到眼睛的斗篷,第三阵则毫无道理地解开了她的礼服。令人庆幸的是,这个女人并不是蛛丝,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圆胖的人,否则,气流会让她像坐在扫帚上的女巫一样在空中来回打转,然后落到地上,毫无疑问,落在了一个肮脏的狗窝附近。

这以后,我沿着人行道走进了小镇的中心。这里光亮的几乎像伟大的胜利已经到来,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选举场上。两列有着落地窗的超市把光明投向两边,与此同时,夜色像穹顶一样高悬,阻止了光线的漫射。湿乎乎的人行道上闪着柔和的红光,雨滴在上面闪烁,好像天空倾倒的是红宝石。天的缺口一同涌出了火。我想这种景象或许是靠不住的光明的象征,在这个道德高尚的世界里凡人到处印上他们的足迹,从而迷惑他们自己,直到他们忘记了环绕在他们身边的,只能被光明驱散的,无法逾越的障碍。毕竟,这是一片令人精神振奋的景象,不快乐的是那些徘徊其中的人。这儿走来了一个对这种恶劣天气习以为常的人,他把风的怒吼当做一个友好的问候,好像它能够说:你怎么样,老兄?他是个退休的海员,穿着一件没有牌子的厚呢短大衣,躺在通往海军保险办公室的路上,在那儿和一群跟他一样的老水手编造关于飓风和海难的奇闻逸事。暴风的语言将会盖过他们沙哑的声音,并被每一个人听懂。接下来我见到了一个忧郁邋遢的绅士,斗篷松垮垮地堆在他的肩膀上,被风吹成扭曲的面孔,并竭力从雨幕中逃出去。一些家庭需要的急救或是别的什么将这个可怜的人从温暖的火边赶了出来。看那个小流浪汉——他是怎样的小心翼翼地在大雨中保持着站姿,好奇地看着橱窗里的珍宝!确实,这雨是他家乡的特产,他也许是随它们一起从云层中跌落下来的,就像人们传说中青蛙是雨里落下里的一样。

这儿有一幅非常旖旎的景象。一对年轻的情侣,都裹在斗篷里,在面纱伞的保护下挤成一团。女孩穿着橡胶的套鞋,男孩却还穿着舞鞋。毋庸置疑,他们正在去往沙龙舞或者慈善舞会的路上,那里的门票一美元一位——包含茶点。被这种节日的光鲜亮丽吸引着,他们冒着暴风雨而来。然而,啊!最凄惨的灾难降临了,在一扇药剂师的橱窗前,他们被红的,蓝的,黄的光迷惑,踏上了一块滑溜溜的残冰,跌倒在两条街拐角处污水的交汇处!不幸的情人!我的本性促使我不只当一个看客,而是伸出了援助之手。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我发誓,你将会沉沦,你的命运会编织出相似的悲惨故事,这应该叫做浴火重生。你沉到底了吗?我年轻的朋友。啊,他们湿漉漉的像水中女仙和河神,手拉着手,从黑漆漆的池子里走出来。他们急匆匆奔回家去,羞愧地,落寞地,但是炽热的爱情让他们在如此寒冷的水中不再颤抖。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能够证明强有力的爱情的考验,他们彼此忠贞,尽管他们的头和耳朵都浸在了水中。

我向前走,从形形色色的众生相中看到了爱与悲伤,无论我的轮廓在橱窗的微光中显现出来,还是在黑暗的间隔中暗淡下去。我的灵魂并非善变,实际上它本身没有颜色。现在我走进了一条更加僻静的小巷,那儿贫人和富豪混杂居住,显现出更加强烈的对比。在这儿,也许能找到一条中庸之道。透过远处的窗,我发现了围坐的一家人——奶奶,父母,和孩子——都在柴火的阴影中若隐若现。风,狂暴的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敲打着窗玻璃。我的命运确实是艰难的,在这无边无际的夜中无家可归般的游荡,风雨和寂寞,取代了妻子和孩子的位置。还有祥和和低声絮语!毫无疑问,黑夜的客人正围坐在壁炉旁边,纵然温暖的火光用极乐的幻象掩藏了一切。好吧,这儿是一片更加其乐融融的景象:一座雄伟的豪宅,舞池被灯照亮,枝形吊灯和雪花石膏灯遍布每个房间,风和日丽的山水画挂满了墙。看!一辆四轮马车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一个窈窕的美人儿,她被两把大伞组成的华盖保护者,轻盈地走进大门,消失在了辉煌的灯火和激荡的音乐中。她是否感受到一点儿这凄风冷雨呢?也许——也许有一点吧!死亡和悲伤会踏足这令人骄傲的豪宅一步吗?我能够确定的是舞者会在舞池里狂欢整夜。这些想法令我悲伤,但是很快又使我转悲为喜:因为这些教给了我,穷人,虽然处在风雨飘摇的陋居中,没有给他幸福感的炉火,以他的方式,也可以把富人看作他的兄弟——都是不幸的兄弟,不幸同时栖身在贫者和富者的屋檐下——也是死亡的兄弟,死亡将会引导他们都回到彼此的家。

我仍然在继续走,我隐没在夜幕中。现在我到了这座小镇的边境,在这里,最后的灯光与黑暗做着徒劳的挣扎,像是为虚无缥缈的国度边境站岗的最远的星星。奇怪的是,壮丽的景象往往生发于卑微。似乎是地下河发出了空洞吼声,在那儿一个养狗场从一个铁壁炉下面陷了下去,并且似乎永远不会在地面上出现。谛听片刻这秘密的声音,幻想会放大它,直到你开始在幻想中微笑。现在,另一种声音——车轮滚动的轰轰声,像邮差马车一样,从外而来,沉重地碾压过道路,溅起路面上的泥水。夜很长,可怜的乘客在不稳的睡眠和迷蒙的一瞥中摇摇晃晃,也许他们会梦见自己宁静的床,然后醒来,只发现他们还颠簸在路上。相比而来,正径直走向熟悉的家的我则要快活得多,我将在火前舒服地烤一片面包,打开音乐,断断续续地打盹,继续根据我所看到的幻想一个陌生的世界。但是现在,我凝视着这个孤零零的身影,他拿着一个锡灯走来,光晕在他的四周圈出了一个圈。他毫无畏惧地走进未知的黑暗,那是我无法跟随他而去的地方。

这身影给了我精神上的支持,因为缺少这种东西,我也许会结束我的叙述。他不恐惧踏碎前方路上的阴暗,因为他有灯,那盏被他家里的火点燃的灯,将会照亮他抵达另一个有光明的地方。所以我们,那些穿行在凄风冷雨世界的夜行者,如果我们能举起在神圣火焰上点燃的信仰之灯,它必将引导我们从家走向借来这光明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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