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笑了。所有人都很快乐。
她们的大楼还是那样辉煌,丰硕,希腊式圆柱经年了也不曾被人摸出腰身。路人骑摩托车经过,巍峨的大楼就像拔地而出的神庙,路人往往会转过去,掀了安全帽的面盖,对后座的亲人说:“要是能住进这里,一辈子也算圆满了。”
我还记得不久前看完了整本书最后这一段话时的感受——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黑色棉花,慢慢吸收滚烫的血,于是疼痛感和沉重感袭满整个胸膛。
2017年4月27日,台湾美女作家林奕含在自家卧室上吊自杀。林奕含年少时遭性侵身患抑郁症。16岁起就固定到精神科接受诊疗,曾3度试图自杀未果,两度考上大学都因健康原因辍学。2017年2月,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台湾出版,然而两个月后,林奕含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用自己的语言该如何来总结这部小说的梗概,因为无论用多么华美的文笔来概括这个故事,都太沉重了,总像在描述一位濒死者生前给自己写的悼文。暂且摘豆瓣简介如下:
小小的房思琪住在金碧辉煌的人生里,她的脸和她可以想象的将来一样漂亮。补习班语文名师李国华是同一栋高级住宅的邻居。崇拜文学的小房思琪同样崇拜饱读诗书的李老师。
有一天李老师说,你的程度这么好,不如每个礼拜交一篇作文给我吧,不收你周点费。思琪听话地下楼了。老师在家里等她,桌上没有纸笔。
思琪的初恋是李老师。因为李老师把她翻面,把他的东西塞进去。那年的教师节思琪才十三岁,这个世界和她原本认识的不一样。如果这是爱情,为什么觉得暴力?为什么觉得被折断?为什么老师要一个女学生换过一个女学生?如果这不是爱情,那满口学问的李老师怎么能做了以后,还这么自信、无疑、无愧于心?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与房思琪情同双胞的刘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带回神志不清,被判定疯了的房思琪。透过思琪的日记,怡婷得知思琪五年中的所见所思……
嫁入钱家的许伊纹,是两位少女的忘年交,二十余岁的她,是两位少女的文学启蒙者同时也是丈夫家暴的沉默受害者……
升入大学后的郭晓奇仍旧爱着高中时的补习教师李国华,而这位文质彬彬的补习教师并不只有平时人们眼中受人尊敬的老师形象的一面……
这是一部惊人而特别的小说,小说作者既具有高度敏锐的感受力、又是一个近距离目击者,使这整件事像一个“幸存的标本”那样地被保留下来。整本书反覆地、用极度贴近被侵害者的视角,直直逼视那种“别人夺去你某个珍贵之物”的痛苦──且掠夺之人是以此为乐。
我不知道林奕含是在什么状态下写完了这本书,但值得肯定的是,她在写作中一定是怀着巨大的痛苦的。就像她在后记里写道:
“我怕消费任何一个房思琪。我不愿伤害她们。不愿猎奇。不愿煽情。我每天写八个小时,写的过程中痛苦不堪,泪流满面。写完以后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写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写。女孩子被伤害了。女孩子在读者读到这段对话的当下也正在被伤害。而恶人还高高挂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会写字。”
而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即使没有一点哭诉,没有抱怨,也没有赚人眼泪的场景,文字优美,语言华丽,但总有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沉重感一直环绕在心头,给人一种感觉,像是一个绝望的旁观者冷冷地注视这一切,并用绝美的语调写下灰色的字。那么多美丽的句子,却拼成一本充满痛苦的书。
我在书单的备注上写下:死心的人看悲伤电影。
林奕含去世后,引发了岛内外不少人对“狼师”陈国星的声讨。而在2017年8月22日上午,台南地检署开记者会时宣布,对遭民众举发的、疑似有性侵女学生行为的补教名师陈国星以“不起诉”处分。
房思琪疯了,林奕含死了,而理应接收审判的人仍逍遥法外。
那么,这场悲剧,谁来买单?
房思琪生长在一个令人羡慕的环境里——令人羡慕的大楼、经济充裕的家境、和善友好的邻居、从小亲如双胞胎的玩伴......然而在李国华出现后,一切都变了。从此欢乐和对美好的憧憬从她的心中消失,家人、友伴、邻家姐姐,还有社会,一切都没能将她挽救。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
“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家庭和社会无疑是导致这场悲剧的外在因素。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性”是一大禁忌,谈“性”色变是常态,似乎这个字眼就代表了肮脏、下流和龌龊。这就导致了性教育的不普及甚至可以说不存在。于是“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这种思想便深入人心,总之一代一代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小孩子长大了总会知道那些道理。因此平时相安无事,若是出了事情,便怪起这个社会的黑暗残暴。
而从另一方面讲,这个社会对女性的看法也是促成悲剧的帮凶。出了师生恋这样的事情,无论女性是学生还是教师,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因女性主动而形成这种关系,因为在人们的传统认知中,女性更应代表矜持和纯真,但若一旦发生这种与传统伦理道德相悖的情况,人们反而愿意将其想象得更加恶俗和黑暗。也正是这种心理促使李国华肆无忌惮地伸出他的魔爪。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也正是对家庭和社会的失望让房思琪没有办法说出她所经历的一切。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于是,从李国华出现到房思琪疯掉,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经历了她人生中的一切黑暗。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夜晚,一模一样的梦。
·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
·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
·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脑子里的记忆可以埋葬,身体的记忆却不能。
·升上高三,要过十八岁生日,思琪只觉得木木的,没有长大的感觉。生日当然不是一种跨过去了就保证长大的魔咒,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长大了,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给一个超级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串凌乱的饱嗝。更何况黑洞就在她里面。
·.........................
有人说房思琪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她是爱李国华的,林奕含在采访中也提到,这是一个“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但就算那是一种爱,也是一种畸形的爱,那种爱中充满了病态,充满了痛苦。
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思琪问李国华,又似自言自语:“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不知道老师怎么舍得,我那时那么小。”他躺在那里,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开口了:“那时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她马上低下头用指腹描摹信上伊纹姐姐的笔迹。老师问她怎么哭了。她看着他说:“没事,我只是太幸福了。”
林奕含在采访中说:“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不是二战时候的集中营,而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
在这个人人争着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房思琪式的强暴”具体指什么呢?和韩国电影《熔炉》中的那种性暴力不同,这种强暴更多是一种“诱奸”,李国华们用他们作为教师的特权,以学识为诱饵,钓起房思琪们这一条条大鱼。从一个个少女,到郭晓奇,再到房思琪,每一个女生都不会想到,她们所敬爱的李老师,会对她们做出如此肮脏的事情。温柔和蔼的仁师,换了一个地点就变成了凶残的豺狼虎豹。
而伤害过后,施暴的人永远不会考虑后果。
房思琪疯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疯掉,人们甚至把原因归罪于许伊纹从小给她讲了那么多的文学。而李国华仍然是房妈妈们的宾上客,仍然是满腹才气、受人尊敬的李老师。
所有人都笑了,所有人都很快乐。
只有怡婷和伊纹在看了思琪的日记后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原来遭受了这么多的创伤。伊纹在看完日记后对怡婷说了一段话,像是林奕含对这个世界上所有房思琪的鼓励,又像是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能感受到林奕含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那种痛苦,能想象到她在打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泪水一定流满了整张脸。
采访的时候林奕含说:“我每天都要想三件事情,要不要吃宵夜,要不要吃止痛药,还有要不要自杀。”
自杀前,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就是房思琪。
这个社会看似美好,而外表光鲜亮丽,内心阴暗无比的大有人在。于是人设一直在崩塌,令人乍舌的剧情一直在上演。
举止端庄、对女儿百般呵护,甚至溺爱的李国华,对待和女儿同龄的女学生们却露出了人性最阴暗的一面。
风度翩翩、温柔浪漫的钱一维,婚后的家庭暴力却使许伊纹遍体鳞伤,甚至流产。
而面对这些暴力,人们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呢?
房思琪被强暴,她决定要爱上老师。
郭晓奇的父母知道她和李国华的事后,
爸爸说:“你以为做这种事你以后还嫁得出去?”
妈妈说:“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
对钱一维的暴力心知肚明的张阿姨,仍然将他介绍给了许伊纹。整个邻里对这样的暴力静默不语,而许伊纹本人也陷在了“贤良淑德”的传统泥沼里迟迟不肯挣脱。
为什么总是女性受伤呢?为什么女性就要理所应当的承受这一切呢?为什么女性要在这个社会上承担一个忍耐者的角色呢?
这是不对的。
美国人类学家Winkler在其所著的《强暴是社会性谋杀》中说,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其实不只性暴力,家庭暴力也是同样的状况。前者是人们对于“失身可耻”的固有印象导致受害者无法将自己的经历坦白,而后者则是整个社会将“忍耐”作为女性应具备的一种美德,这使她们在遭受暴力的时候不愿打破传统道德常规,更多的选择了默默承受。
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评判,无论用多么华丽的语句辩驳,任何巧言令色都不能掩盖这种心理是这个病态的社会的表现这一事实。
伊纹对怡婷说: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最后,
愿这个世界善待女性
愿这个世界减少暴力
愿每一个房思琪都能勇敢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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