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上海人形容一个人厚颜无耻时,总喜欢说,伐要面孔。这种“无面”的意思,是一个人没了下限。
而我要说的故事,则是人因为这或那,不得不做到了真正的无面。只是这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才明白。
1、
李敖,35岁,未婚,在一家大型国企的装配生产线上,渡过了他入职后的十二个年头。
十年间,他以为这里只是暂时的落脚点,因为仅剩下的人生激情,让他明白“糊口”只是生存理由,而不是奋进动力。
同一个车间里的身边人。有升职的,也有离开的;有带着忿恨和埋怨的,也有猛然蜕变急速成长的;有恋恋不舍,在外转了圈回来的,也有在网络的另一头,带着陌生感却不停劝诫的。只是李敖不经意发现——当初那个被嘲笑,略有青涩的自己,变为了老鸟,变为了习惯带上手机耳机,听着放起音的《一无所有》。曾经的菱角,莫不是早已磨平了。
李敖在生产线的这头,邻着轰鸣的机器,瞥了眼,车间办公室——那个昏暗走廊的尽头,猜测科长到底是在看忽上忽下的K线,还是新一轮刚刚下档的电影呢?
不久后,科长老李,要退了,到年纪了。
2、
李敖,父亲早逝,剩下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母亲对他没什么要求,唯一期望的是看着已经老大不小的李敖早日娶个媳妇。但并不富裕的家境,似乎让李敖明白,与其选择一个不爱的人,一起熬日子,还是不妨就这样一个人单着!
可看着身边的同事,兄弟,甚至是后辈,一个个脱单,结婚。不知为何,一种特有的烦躁,会时不时地萦绕。仿佛突然觉醒的洪荒之力,无处安放,更无处宣泄。
有阵子,他很欢喜网恋,因为隔着互联网,双方彼此看不见,却并不妨碍互相间投射的感情。
几年前,还真有个聊了很久的外面女孩来找他。只是见面的刹那,彼此却衍生出了失望的情绪,就如同惊喜虽然来却没达成。
他们吃饭,聊天,之后开房。晚上,女孩没多问李敖什么,就关了灯。一切如同种默契,但更多地则像是某种交易。
女孩和李敖在宾馆外面,住了一周,开销都是李敖付的。一周后,母亲那头,李敖觉得再长的出差时间就有些过了,而且带薪休假的日子也到了头。于是两个人就礼貌地分开了。
女孩说,希望有缘再见。可李敖明白,大概这种千里来相会的桥段,本就不太科学。李敖和女孩没有再联系,甚至在网络上,谁删去了谁的联系方式都渐渐不记得了。
于是随后那些荷尔蒙泛滥的日子里,李敖开始学会去城市的角落中,寻找慰藉。
至少在得到的那个5分钟里,他还是觉得满意的。
3、
又一年年终。冷冽的寒冬天气,除了在提醒企业效益不佳的原因外,更似乎在嘲笑孑然一身的悲哀。
这天午休时,李敖和新进车间的二蛋聊着,有一句没一句的。
二蛋好奇李敖为何三十好几的老人,会如此精通这款新出火爆的网络游戏。已然是老员工的李敖,则更多带着老员工才能持有的骄傲,指点二蛋。
只是聊着聊着,话题却从游戏变到了对车间各个人的八卦,变到了对国企改革滞后的唾弃。
“老李,走后是谁啊?”二蛋,对新来接管车间的人,看上去似乎有浓厚的兴趣。
“郝然,做了三年的副职,现在工作都是他主持,理应是他。可是他不是老李的徒弟,在上面也没啥能罩着的人。今年大壮从上面办公室回来了,再加上他老婆是王厂长的表亲,我想可能以后,要跟着他喽。”李敖,在车间十多年了。人事变动也见了几回,他知道这种任命往往到了最后刻都可能出现大相径庭的情况,却忍不住要向二蛋显摆,他作为老员工的真知灼见。
听到后面,二蛋有点漫不经心了。在旁人看,因为其实谁做或者谁不做,对他这个愣头青来说,都没啥大关系。
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李敖,突然津津乐道起来,二蛋觉得很是开心——这是种看着旁人无畏冲锋陷阵时的窃喜。“李哥,那你知道,文婷姐,有男朋友吗?”二蛋讲完这话后,不自觉地咽了口水。
4、
文婷过完年,29岁了。可能算不上老姑娘,但家里人却很急,不知道女孩是怎么想的,为啥处个对象会这么难。不是作为伴娘,就是位列亲友团,总之她已经参与了好几位闺蜜的婚礼,捧花也收了几次,可缘分似乎都没到。
文婷的单身,还不像那种大城市里的女白领,一心为了事业,而忘记了寻找幸福。在车间的办公室文秘工作,是种生活的保底,是美女子的安定,是为了之后最为重要的“与子携手,相濡与沫,相夫教子”。
只是文婷的心态,从年轻的时候“不在意,随便挑”,到了现在“恍恍惚惚,茫茫然然”却不想浪费每一份的相处。因为时间大概是唯一一件,去了便回不来的东西。她伤不起的是,逐渐老去的年华。
文婷最近有些忙。一方面是年底了,作为文秘,一大堆的总结汇报要弄;另一方面是科长老李要退,后继人选企业上面还没定,可欢送接任的事情却不能不做。为此连午休的时间,姑娘都希望手脚并用。
只是车间里,产生线一开要么是机器声不停的轰轰隆隆,要么是机器停下后一帮男人的五大三粗,一样搅得人心烦。
安全员惠儿,这两天因为孕吐休假了,文婷连个讲话的人都没了。只留下了一份新员工的转正表,惠儿本来要帮老李填写二蛋的见习评语,可计划终赶不上变化。
电话那头,惠儿病怏怏的口气还是弱化文婷的心。
这头,文婷拿起表格,瞥见了二蛋家庭关系的那一栏上,写着“父亲王建国”。
5、
这年前的联欢会,因是老李在岗领导的最后次,显得特别隆重。操办的文婷比往年多追加了几千元的预算,一方面是给老李面子,另一方面也是想平复下车间里到年底就会不自觉产生的戾气。
采购时,文婷特意找了李敖帮忙。几年下来,车间的男同事都帮过忙。但每个人的品行不一,有些人做了一次后,文婷就觉得难有下一次;有些人本不愿做的,自然而然就敬而远之;不过好在老实人无论如何是值得依靠和信任的,毕竟他们大多任劳任怨、闷声不响。
在一起忙碌的时间多了,文婷也算了解一些关于李敖的情况,知道这个算是苦出生的男生,诸多无奈和落寞。只是这种了解是被动的,别人看见两个人走得近了,就讲了一些给文婷,好似会发生什么似的。
李敖和文婷也会在偶尔的碰头中,聊些有的没的。只是话题,很局限。
“二蛋转正喽?”李敖和二蛋在这段时间里走得很近,虽然年纪不相仿,可能说上几句。
文婷听到二蛋的名字,先愣了下,她有个猜测最近一直在心里。“恩,手续都办好了!怎么二蛋很急吗?”
“这倒没有,我自己瞎问问。你说二蛋,车间今年里唯一个新人,这联欢会上,要被好好闹闹了。”
“那要看他自己了,这两年不都是老实人受欺负吗?”文婷不太喜欢每年这联欢会的尾声,因为闹哄哄的男人们,总会有不少,要么自己喝醉,要么被别人灌醉。
“一年苦哈哈,也就这会里,借着酒疯,说一两句话了!”李敖不会喝酒,刚进车间的头两年,就一杯啤酒下肚便脸红脖子粗了,酒醉着躺在地上一个劲地说胡话。别人挑逗几句,他便挥起了拳头,搞得所有人都难忘极了!自那后,劝他喝酒的人,算是绝了迹。“老李的班,谁接?定了吗?”
文婷意味深长说了句,“谁接,真的重要吗?和我们小老百姓有关系吗?”
6、
联欢会的当天,二蛋被灌了很多酒。
起先是老李带头的,作为领导向下属每个人问声好。老李本身喝得不多,每一桌最多嘬上一口。可陪同的二蛋就没这运气了,毕竟新人嘛,跟着老李算是和全车间的人好好认识了一番。二蛋提着的一瓶红酒,没来得及给老李斟上口,全一个劲地往他自己的酒杯里倒了。
起哄敬酒的开头都一样,“年轻真好,来认识下,我们一起走一个!”一桌少说有10个人,车间里男人多,这个老师,那个师傅,无论是谁都不能驳面子。平时一两句话都没,可在这个瞬间,却好像成为了“至交”一般。
二蛋年纪轻,平时也不是没喝过,可说酒量还真不是那些老男人的对手。嘻嘻哈哈间,二蛋开始脸红头晕了,眼睛扑闪间,多了踉跄。
来到办公室这一桌时,文婷因不忍心,说了句,“当心点”。
二蛋觉得特别暖,可刚要说上点什么,一旁的惠儿竟起了兴致。“二蛋,你要好好敬敬文婷姐!这些天我不在,你的转正手续可都是她操办的。年底事情又多,很累的!”一边说着,惠儿就拿了杯斟满的红酒推到二蛋面前。周边的人,随着话,齐齐地望向了二蛋。
“谢谢!”
“不用。”
这是二蛋和文婷第一次面对面的对话。
豪饮完这杯红酒后,二蛋再也没有压抑住他自己体内的不适感,“哇”地一口喷涌而出!
“李敖,来一下,扶着二蛋去洗洗,帮忙看看哦!”老李一边吆喝,一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人影中,李敖答应着,跺出了步,一把搀扶起弯着腰的二蛋。“哥,难受!”
7、
二蛋带着酒气回家了。他不记得,谁帮他自己叫了车。一路上,师傅摇下了车窗。吹着冷风,二蛋醒得很快。到家时,好了很多,可酒味仍然很重。
父亲王建国开的门,斜了儿子一眼,“送你去车间,是希望你好好表现!不是让你喝酒去的。”
“你以为我想喝吗?”
“转正后,直接去办公室,考办公自己动化的应用。未来能不能借这个平台出去,还是要靠你自己。”
王建国很生气,因为他觉得安排他自己的儿子,到自己的厂里,便是昭告天下:他王厂长的儿子只不过尔尔,完全是靠老子。
二蛋仿佛在那一下,就看出父亲的心思,接了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我以前没给你长脸,但今后不会主动给你丢脸的。”
王建国看了二蛋一眼,起身走进了房间。合上门的刹那,说了句,“睡吧”!
8、
文婷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陌生酒店的房间里。
她眼睛睁开后,感觉浑身疼,如同被人打了一顿,头也昏沉沉的。
她不太记得联欢会的结尾是怎样的——
一群人吃着、喝着、闹着,老李好像还说了告别的深情话,不少人喝醉了抱着他说再见。老李说,长久来辛苦大家了,只是他不用熬了,到头了。
惠儿貌似也哭了,一个劲地和文婷说,做女人好苦,不仅要忙家的里里外外,还要怀孕养娃。如果加上老公懒,婆婆凶,那还真不如就一个人。
郝然、大壮以及车间里的老老少少也都过来敬酒了,言语上是说感谢车间一年来的帮助,但实际带了些嫉妒。文婷一开始还能推辞,可来的人多了后,便有些力不从心了。特别是当第一杯开了先河后……
文婷闪回的最后片段是一个男人扶着她离开,她对他说了句:“谢谢”。
思索间,文婷看见了手机,又亮了。
家里肯定急了,彻夜未归,虽是单位聚会,可或多或少不安心还是在的。
手机那头,文婷妈急了——“你这么大的人,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住什么酒店,小姑娘的脸面还要嘛!”
9、
李敖决定辞职。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那再怎么样的选择,都不会太差。
那晚车间的联欢会上,没喝酒的老李先找了次他。问他是不是考虑再去学个技术,从生产线转到办公室。李敖听了后,问大概能涨多少钱。老李说,一二百总会有的,但钱不是最大的诱惑力,因为角色的转变才是关键。李敖说,知道了,问了句,报销学费吗?老李说,不是公派的话,很难。
席间的杯觥交错,和李敖没大关系。他是集体中的一部分,但在这个集体里李敖绝不是必不可缺的那个。新进来的那会,或因是新人,旁人欢喜逗他玩,可若时间久了总会被取代。假设你有始终能吸引人目光的技能,那自会有人环绕。但如果沉寂了,谁又会记得呢?
二蛋喝多的那会,老李叫李敖过来扶一把。二蛋进厕所狂吐的当下,李敖问他,为什么要来车间做。二蛋眯起眼说,不是要来,而是不得不来,因为除了这,他去不了其他的地方。大城市总会涌进越来越多的外乡人,他们能力更强,他们愿意以更多代价留下。所以作为地方上本地人,如果不想被排挤出,只剩下抱团取暖了。
二蛋说,他早知道下一任的科长,一个分配厂里的外地引进人才,据说已经有计划方案提高现有的产能和效率,任期只是三年,三年会再选。李敖刚开始以为二蛋喝多了,说的是胡话。直到二蛋手机响起,那头传出的是王厂长的声音,李敖才明白,这故事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无聊至极。
叫车,让出租送走了立不直的二蛋后,李敖又看见满脸红光的文婷。一旁也已微醺的惠儿被她老公接走了,李敖只能再一次充当个好人。因为除了这些琐碎事外,他也不会其他。文婷倚在李敖身上,喊了句“哥”。
“你不会喝,就不要喝嘛?”
李敖什么都不懂。他不明白这岁末这顿饭的价值,也不明白老李找他谈话的用意;他听到二蛋酒后的爆料,想的唯一是这么个不起眼的新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背景。
直到酒醉的文婷和了句,“谢谢,不过你谁啊!”
李敖才回过神,突然明白,在车间的十二年,他已经从一个新人,转为了个老鸟,也从个老员工蜕变成了个无面人。
如同那个在车间生产线定格的刹那,独自矗立,带着耳机,听着《一无所有》。
10、
收到李敖辞职信的同一天,作为科长文秘的文婷还收到了新科长的任命通知书,一个市级的引进人才空降车间。文婷铺展了通知书,准备张贴到车间布告栏上。
惠儿知道后,叽叽喳喳地为老人郝然与大壮,鸣不平。只是妊娠反应厉害,没说几句,泛起了恶心,一口喷涌而出。
好巧不巧,前科长老李带着二蛋进了办公室。一时气氛尴尬极了。
惠儿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走去了厕所。
“真是的,这么大反应,估计是个男孩”老李的心情,特别好,“文婷赶忙收拾下,二蛋转正后不去生产线,直接在办公室哦!他算是我招进来的最后一个。虽然你大他没几岁,但之后也要多指点后辈!”
文婷还没来得及答应,二蛋就在旁边说,“婷姐,记得事情多分担点给我,我是男的,不怕活多”,话音未必,二蛋就拿起办公桌上的纸张铺在了地板惠儿的呕吐物上。那些纸张里还夹着李敖的辞职信。
文婷不知咋滴,不是没见过二蛋,只是在那个当下竟不自觉地红了脸。恍然间,似乎觉得联欢会喝醉那晚该是二蛋扶了她一把,顾了她周全。
二蛋也在想,是不是文婷那天帮他叫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