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入睡,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时间滑落到九月四号,钟表上显示凌晨三点二十的时候,我艰难的坐了起来。我在等待,我觉得他今晚上可能不会来,可是他来了,倒也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今天他不再衣着中山装,而是换成了黑色的西装。
他看见我已经坐了起来并不惊讶,我首先打破了沉默,说道:“我不想再听关于你外婆的故事,因为那离我很遥远,遥远到我伸手都无法触摸的到。”他笑了,说真的,我很讨厌他笑,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爱笑,更不明白他的笑代表着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了床边,坐在了我的左手边。我想伸手将他推开,因为我不想和人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特别是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可是我心知肚明,我并没有勇气和力气去推开他。我质问他:“你为何总要谈及一些离我很遥远的事情,你讲一些现在的事情不好吗?”
他说他小时候是在大山农村长大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院落,分有上堂和偏屋,上堂下面有六层台阶,台阶两旁分散着六根雕刻着麒麟的石柱,上堂是他爷爷居住的地方。在下方还有一些偏院和平房,这是他父亲一辈生活的地方,院子虽然年代已久,但是格局分明。正大门上方是红木雕刻的龙凤呈祥,红木下面有一块石匾,刻篆着四个大字“钟灵毓秀”。一进大门,老少尊卑,一目了然,逢年过节时,各个院子里的晚辈都会带着自家的孩子前往上堂,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后来他的爷爷过世了,老家的院子也就散了,各家都搬至城市中居住,他家也不例外。他的父亲在一个小区里购置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套房,生活在这个小区里,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院子里散步。有时候会走上三五圈,手里把玩着一串念珠,走累了就坐在人工湖旁边的亭子里休息,然后通过地下车库走向电梯间。
地下车库的电梯间灯光昏暗,常常要一个人在这种昏暗的氛围内等待许久,因为地上的人们在不停地上来下去,只能在杂乱的脚步声下耐心等待。观察了一段时日,他发现这一栋楼一共有两部电梯,在没有人乘坐的时候也不会停在地下车库,而是一个停在二楼,另一个停在四楼。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大概是设计时对承重或者是力学上有什么规矩吧。他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电梯屏幕的数字不断的变化,这个数字不停的在动,他的人生也跟着它不停的推移,每变化一个数字,就证明他的人生失去了一两秒的时间。
上了电梯后,很少有机会能直接回到他家所居住的楼层,电梯总是在一楼处停止,然后就会有住户走上来。有的时候是小孩,有的时候是年轻夫妇,有的时候是年迈的老人,人很杂,他也有点记不住人脸,基本上可以这样讲,他在这个小区生活了很长时间,但别说是一个小区的人,就是他家这一栋楼的人他都从来没有见全过。
虽然没有机会认识整栋楼的人,但他还是会经常碰到几个电梯间熟悉的常客。有很多时候,会有两三个小朋友闹腾着跳进电梯间。不断的讲着学校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什么张某某踢球没我好啦,李某某总抄我作业啦等等。狭小的电梯间瞬间充满了精彩,虽然是密闭的空间,但感觉空气都跟随着小朋友的嬉笑而跳动,甚是有意思。
有一段时间,他还会经常碰见和他家同层的一对年轻夫妻,因为电梯狭小,他没有陪伴的人,所以他经常藏在电梯角落里不出声,就静静的看这着这对夫妻经常面色不善的从一楼上电梯,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妻子嫌弃丈夫的母亲做饭不行,带孩子不行。丈夫还嘴,念叨妻子就知道在外面玩,不知道顾家,没有一点成年人的样子,就这样一层层的喋喋不休,到了他们的楼层,仿佛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个电梯间里还有一个人,电梯门一开,两人夺门而出,而他则总是慢悠悠的出来,回自己的家里去了。电梯间呢,则带着埋怨回二楼去了,门开门关,再无动静。
秋天的时候,天气最是美好,小区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花朵树木,他晚上经常留恋在这些植物身边忘记回家。大概到了十点多,他才依依不舍的走向地下车库的电梯间。秋天时分,在这昏暗的环境里,除了他总会多上一家三口。一对三四十的夫妻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男人很和蔼,有时还会和他聊上两句,但就如他所说,他没有陪伴的人,并不愿意说过多的话,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他讲这座城市里有趣的事情,他喜欢脸上带笑的倾听着。电梯来了,女人带着女儿先上电梯,他和男人跟在后面。他初以为电梯间里大家都不太熟悉,会一直沉默下去,但其实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女人不停的在问她的女儿今天作业是什么,晚上的音乐学习怎么样,明天的画室要准备的颜料准备好了没有之类的,女儿呢,则是很好奇的看着他,然后应付着她母亲的问题。直到快入冬了,有一次他散步之后走向电梯间,发现这个小姑娘一个人在等电梯,看见他过来了,又是那种好奇的眼光不停的看着他。他说当时心情不错,就笑问道:“小姑娘,是不是哥哥脸上有褶皱还是饭粒呀,你怎么老爱盯着我看呀?”小姑娘想了想,欲言又止,等到他们上了电梯,小姑娘终于忍不住的问道:“为什么你天天这么闲呀?不用上学,也从没见你早上出门上班,你是干什么的呀?”他哑然无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笑笑说:“我已经过了上学的年纪了,现在公司放年假,让我赶上了,就天天在家晃悠喽!”小姑娘听完叹了一口气:“唉!长大了真好呀,不用天天上学,还要学这学那,真累!讨厌死了!”他不再说话,两个人,不一个年龄段,就各自去思索各自的事情了。电梯间还是那个电梯间,只是感觉里面的两个人给这个电梯增加了好些负重,下了电梯后,他站在电梯口看着电梯往下走,不是停在了二楼,可能负重太大,把它压到一楼去了。
入冬了,北方是供暖的,家里很是暖和,他就不大愿意出门了,整天闲来无事,他就拿着一盒香烟,坐在电梯间的门口,怔怔的看着电梯上来下去,自始至终也没有按按钮。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它每停一个楼层,他就在猜测里面出来的是什么人,留在里面的是什么事,但大多数时间,两部电梯是停在二楼和四楼不动的,大概它们也要消化一下这一整栋楼的人情冷暖吧,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支撑点休息一下。
说到这里,他真的掏出了一盒香烟,不停地点燃,我跟着他的思绪也在这两部电梯上下游走着,我们两个的时间跟随着屏幕上的数字去回忆,去畅想,他可能是在想他小时候生活的大院了,也可能是在憧憬他未来想要拥有的别墅,什么都说不准。而我,则是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愿意讲当下所发生的事情,人与人本是同一种动物,拥有着相同的生命波动,但是人的思维是不定性的,每个人都心怀私事,跟着他所讲的电梯不断滚动着。
就这样,他静静的抽完了一整支香烟,而我则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腕上的念珠看。他掐灭烟蒂,发现了我的举动,高兴的问我:“你也喜欢这个东西啊?我可以送你两颗。”我没有做声,他也毫不介意,将手腕上的念珠摘了下来,拆开取出两枚珠子放在我的胸口,就离去了。我看着这两枚耀眼的珠子,心里明白,今天他不愿意跟我说太多了。但是明天他的故事将会继续。伴随着凌晨四点的钟声,我安然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