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女时代

南京城的樱花开了,放眼望去,满目粉白。

我站在这座古城的一隅,三五行人的脚步很缓,花瓣随着风一点点飞扬起来,静谧无声地落入行人的镜头里,以及我微微张开的掌心。

我突然想起曾经深爱过的木心,想起《秒速五厘米》里终于失散了的贵树和明里,想起我再也无法触碰到的少年你。

1、

我叫夏染,是一个像饶雪漫笔下的小耳朵一样善良、单纯的好女孩儿。我学习优秀、品行端正,深受老师、家长宠爱,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就是现实版的小耳朵。我好骄傲,因为在那个青春刚刚开始发芽的十四岁,饶雪漫以其细腻、优美的文笔为我们单薄的青春注入了一剂剂明媚的幻想,她是偶像。只是,好遗憾,我没有遇见我的“许弋”。

直到我听说了他,那个叫林哲一的男生。

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甚至,比许弋还要好。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从妈妈的口中。

那是一个盛夏的晌午,阳光炽烈,光线透过薄纱的窗帘在室内继续不知疲倦地飞舞着。

我正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算一道奥数题。那真是一道杀千刀的奥数题啊,题目冗长如老太婆的裹脚布,数字生硬如坚不可摧的磐石,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我能够做出来的。我从第一节生物课就明白了所谓“智商”即是不可逾越的一种先天不平等因素,我的所有成绩都是靠努力换来的,“智商”是我羞于启齿的先天缺陷。可是我的老师和家长并不知道我的小秘密,他们觉得,我天生就是学奥数的料。于是乎,眼看着废弃的草稿纸都快要堆积如山,而正确答案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开始抓狂和大声吐槽。

然后我妈就醒了。她好像,特别不高兴。

“吵什么?”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颇为吃惊地盯着满地的废纸团和有些狼狈的我。

“啊,没什么...刚刚做题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恶梦。”我不好意思地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我可不能暴露我的小秘密。

“哦。”她的眼光变得有些爱怜了,转身走了出去,还不忘轻轻地替我掩了门。

我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重又瘫倒在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奥数题里。

我的脑袋有些发昏,好像真的要睡着了。

可就在我的眼皮快要合上的瞬间,我妈又突然冒了出来,她一手轻拍我的脊背,另一只手给我递上一杯鲜榨的橙汁。

我接过橙汁,喝了一口,随手放在桌子的一角,脑子里依然满是各种复杂的数学符号。

妈妈没有走,而是开始整理我的“窝棚”,嘴里像念经一般地喃喃着。

“生女儿有什么好啊?仗着成绩好每天在家无所事事。还是林家的儿子好,成绩优秀,拿奖拿到手软,人也乖巧得不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体贴父母啊,周末主动早起做早饭,平常日子里害怕打扰大人午休,都是在厨房里听读英语...唉,还是儿子好啊。”

“得得得,我算是听出了您的弦外之音。那个神人叫什么名字啊?”我心里一阵不爽,但嘴上还是不敢多说什么。

“好像叫林哲一吧。”

“哦。”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应了一声,笔尖又开始和纸张进行新一轮的摩拳擦掌,但是心里却是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林哲一林哲一林哲一。

我好像不知不觉地在纸上写了无数遍呢

而我第一次觉得我和这个名字有缘,是在一个春天的黄昏。

那是初二下学期,因为学校的布局调整,全校的学生都要跟着遭殃,大张旗鼓地集体迁徙。

在一片骂声中,我的心情反而异常的好,尤其是看到新班级那样窗明几净、宽敞明亮。

大家找到自己在新班级的位置后,就开始安置自己的私人物品。

我一边把成堆的课本和习题往抽屉里塞,一边无聊地四处张望。突然我瞥见在桌子的侧面写着三个其丑无比的大字——林哲一。

林哲一林哲一林哲一。

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实中偶遇这个名字竟让我好生欢喜。我举着课本呆立在桌子边,眉眼弯弯地盯着那三个大字,嘴角轻轻地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我仿佛嗅到了青春的味道,就像小耳朵撞见许弋那样。

啊,我才十四岁,就已经开始早熟了。

2、

我把你的名字写在日记本最角落的位置,然后轻叹一口气,把它藏在了抽屉里的几本旧杂志下面。

我初三了,没时间再去考虑怎样和你邂逅、到哪里去打听你的消息这样小女生的儿女情长。何况,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可我,还是遇见了你。

那天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隔壁空置多年的房子有了人烟。我好奇地走近,透过猫眼朝里张望,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你。

你刚刚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正好和突然转身的我四目相对。你好像有些局促和疑惑,双手不自然地插进校服口袋,迟疑了好久都没有迈出下一步。

我就更不知所措了,你简直比许弋还好看。

林哲一。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三个字。

戏剧的是,你居然笑了。你这一笑,我瞬间觉得天昏地转。

“那个,能让开一下吗?我是新搬来的。”你继续含笑问道。

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明眸皓齿”。

“哦,不好意思。”我回过神来,脸颊发烫。

我识趣地走开,朝着自己家门的方向仓皇逃窜,可其实,我家和你家,就是一堵墙的距离。

你按响了门铃。红棕色的防盗门很快就向你张开了怀抱。

我没敢回头,只听见你进门和关门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哲一回来啦”。

你真的是林哲一。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

我打开台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出我的日记本,重新开始写日记。

可是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林哲一,全世界的文字都无法描摹你微笑时的样子。你就是我的蒙娜丽莎啊。

从那天起,我智商先天不足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反正只要我考试第一,谁也不相信。

但你就不一样了。我得把你小心地藏在我心底,你那么优秀那么好看,一定会像一块磁铁一样,吸聚一大堆女生的目光,包括比我好看很多的。

3、

因为你,我学习更加努力了。

四月底,我的英语居然打败年级学霸,考了第一。

我回家,佯装无所谓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妈。她笑了笑,给我递上一杯果汁后,说:“哲一的英语也考了第一呢。”

什么?林哲一你怎么可以这么优秀。

五月份,我所在的南方小城进入雨季。雨滴和我一样惆怅,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满夏天的江河湖海,激起的涟漪,就像是中考在我的小心脏上撞击出的千疮百孔。考卷和习题满天飞,被榨干最后一点油墨的水笔芯和不剩一丝空余的草稿纸每星期都能填满好几只垃圾桶。

眼看着历史和政治会考步步紧逼,我日日穿越唐宋元明清或者争当社会主义建设好宝宝,一个知识点可以反复记忆数十遍。可我还是不满足。除了怀疑自己的智商之外,我的心理素质也是差到一种境界,知识点背错一个字我都会怀疑误了中考。

但是我突然不怕了。因为我听说,你比我还要努力。

你年长我三岁,身上肩负着高考重任,每天复习到深夜,被数理化生折磨得死去活来依然坚持在前线冲锋陷阵,目光笃定,笑容不改。

我好心安。

六月份,窗外的树木变得格外茂盛,知了聒噪。

中考和高考变成全国头等大事,日日占据新闻头条,考生心理疏导和食品安全成为家长争相研读的“葵花宝典”。你妈妈是养生专家,一等一的营养师,我妈妈每天都去你家取经。我学习之余旁敲侧击,不时打探你的消息。

然而高考和中考时间有差距,像是两道分水岭。你在头,我在尾。

六月八号下午你高考结束,我也告别了中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余下的日子里,只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虽然,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我抬起头,天空像是被飓风吹了一整夜,没有一丝云朵。纯粹的蓝色,夸张地在我的头顶渲染开来。我安静地站在略微阴凉的位置,双手合十,为你祷告。

林哲一,你一定要考得特别好啊。

七月份,我们的录取通知书接踵而至。

我以班级第一的成绩光荣毕业,考入你曾经的高中;你正常发挥,考入省重点大学。

好圆满啊,但幸好不是结局。

因为,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去认识你。

八月份,你临上大学之前清理旧日书籍,我在妈妈的逼迫下去找你讨要“学霸宝典”。

你耐心地把适合我的参考书和笔记挑选出来,抚平书页之后递给我。

我全程微笑,沉默不语。毕竟多看你一眼我都要沦陷。

就在我抱着书准备离开的时候,你突然叫住我。

“呐,听说你喜欢读书,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你含笑把书放在我抱着的参考书上,我当然拒绝不了。我也根本,不想拒绝。

我低头,瞥见那是一本木心的诗集。浅绿色的封面,底部写了几个含义不明的外文单词。

我道谢,眼睛笑得弯弯的,内心小鹿乱撞,说:“我很喜欢木心啊。”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木心是谁。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喜欢,那我也一定会喜欢。

至于那句外语,我看不懂,随手抄在自己最喜欢的笔记本上。

C’est la plus belle aubaine que je t’aie rencontré.

4、

我彻底爱上木心了。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桌面用签字笔写上:“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有一回语文老师讲课,正好从我身边经过,瞥见我桌上的这八个大字,赞许得不得了。甚至,把余下的半节课全都拿来讲解木心的生平和诗歌。

我没有听,我满脑子都是你。

我悄悄地从抽屉里取出你送我的诗集,心想你一定是个很高雅的人。

我每天睡前都读几首木心的诗歌,作文成绩突飞猛进。

但我的数学就不行了。开学一个月,我的高中数学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试卷上鲜红的分数像是魔鬼,日日张着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

不过正好赶上你十一长假回家,我有了打扰的机会。

我把一堆试卷和习题平铺在你整洁的桌面上。

柔软的灯光打在你的脸上,勾勒出好看的弧线。

你的手指修长,随意地握着我的笔在纸上罗列算式。

你认真做事的时候不说话,也不看我,以致于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你有没有认真研读课后习题?”你突然停下来,眉头紧蹙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

“啊,没有...我忙着刷题。”我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了句大实话。

你什么都没说,轻轻地将笔搁在一边,开始整理桌面上我的习题。

“你要先把课本认真读一遍,好好钻研课后习题,不然以后高考复习会很费劲。”你重又换上温柔的笑脸,既是批评又是建议。

“哦。”我轻轻地点点头,下定决心以后每天早起一个小时读数学。

“木心的诗集出了新版,你看到了吗?”我准备抱书离开的时候问你。

“木心...木心是谁?”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

“就是你暑假送我的那本诗集的作者啊。”我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那本诗集啊,是我一个同学送我的。放在书柜里好多年了,一直没翻动,怪不好意思的。”你继续温柔地笑着,目光如水。

“哦。那我先走了,谢谢你。”我有些失望。

你替我开门,叮嘱我要记得多翻数学书,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认真地点头。

其实我早该知道,像你这样偏科的理科大神,语文成绩过百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一有时间就忙着钻研竞赛题,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去读我们小女生的文艺诗集。

而木心在这个流行作家风生水起的年代,早就成了过气的文学大师,好多人不知道他是谁。就连我这样自诩“文艺女青年”的人,也是因为你的偶然才得以守护他那一份上世纪的典雅和高贵。

那么,是谁送给你的这一本诗集呢。

我想大概是个女孩子。

“束束阳光倾注而来,两个人明明仍近在咫尺,而我却还祈求,愿还能再次相遇。”

这是木心写的,我对你的感情。

5、

我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你。

方才,我把所有有关于你的故事讲给我的好闺蜜听。

她听罢大笑:“怎么一点都不romantic。”

是啊,一点都不romantic。

所有的所有,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6、

现在,我二十二岁,在一座没有你的城市里继续快活了好多年。

我把齐耳短头蓄成了及腰长发,学会化精致的妆、挑选过膝的长裙。我在朋友圈里更新近照,一分钟就能集齐十多个赞。

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图书馆背一下午的单词,或者为了心爱的实习工作熬夜写文案。我隔三差五就给爸妈发接近满分的成绩单,或者告诉他们我最近又得到了上司的表扬。

我也特别热爱生活,音乐美术摄影文学,凡是喜欢的我都愿意去尝试,一个人提着行李箱在空中飞、在地上跑地四处旅行。我在微博上写旅行日记,不知道什么时候粉丝已过万,一举成为旅行杂志的专栏作家。

我真的越变越好了,自信又美丽。

这一切都拜你所赐,这一切都和你无关。

四年前,我高考落榜。

酝酿了无数遍的情话被我悉数咽回,一笔一划写就的表白情书被我撕得粉碎。

我一个沦为二本的学渣,实在不配和你站在一起。

我特别有自知之明地填了一所外地的大学,在我最喜欢的城市。虽然曾经为了你,我一度想要放弃它。

大一那年家里换了新居,没等我放假回家就搬离了旧址。

我连和你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我好心痛,也好欣慰。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想。

但我依然会时常想念你,那个我从十四岁爱到十八岁的英俊少年。

7、

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居然还会再次见面。

南京城的三月中旬,春风已经有了温度,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满城的樱花次第开放,放眼望去,满目粉白。

我刚刚递交了留学申请,结束了将近一年多来四处考证、准备材料等一系列非人的折磨,终于长舒一口气。

我决定去赶一趟早春。

我一个人走在开满樱花的道路上,拿着手机忘情地寻找自拍角度。

身旁三五行人说说笑笑,都说今年的樱花开得最好。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棵樱花树下。

花瓣细如微雨,掉落在我的肩头,我的内心传来一阵近乎凄楚的悸动。

“樱花盛开即谢,你的事,总这样。”

这是木心笔下的樱花,和我眼中的你。

我重又举起手机,镜头里,是肆意飘落的樱花雨。

一个熟悉的背影突然闯入,我一愣,没等聚焦就按下了快门,手机里存入一张模糊的照片。

下一秒,那三个字已经脱口而出。

“夏染?”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愣了几秒之后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你快步朝我走来,脸庞轮廓分明,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但你一笑,眼睛里流淌而出的满是清澈的光,你又好像是少年时的样子了。

“你怎么在这啊?”我微笑着问道。

“我在南京读研,今年刚毕业,准备找份工作。”你笑着看向我的眼睛,我并没有心跳加速。

我点点头,注意到了你身边的漂亮女孩儿,笑而不语地指了指。

没等你开口,她就自己先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他女朋友,也是他的高中同学。常常听他提起你这个邻家小妹妹,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机会一见呢。

“我好荣幸。”我微笑着看向你,继续说,“林哥哥是大好人哦。”

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晚上请我吃饭。

我没有拒绝。

我推托学校有事,转身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那本你送我的诗集,递给你身边的女孩儿。

她满脸惊愕。

我猜得果然没错。她是个女孩儿。

8、

遇见你的第二个星期,我接到了留学中介的电话,恭喜我审核通过。

我激动地落泪,颤抖着拨通了国际长途——

“Chéri,我的材料审核通过了,再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在埃菲尔铁塔相遇啦!”

9、

C’est la plus belle aubaine que je t’aie rencontré.

遇见你是最美的意外。

可是意外终会过去,我们都爱上了别人。

命运使我们错过的那一刻,我也曾痛彻心扉。但那又什么关系呢,我已不是那条白裙的主人,你也不再是堤上看风的那个忧伤少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拥有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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