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悬疑丨夜行动物

 


傅军抵达哀努村的那个傍晚,正赶上村民对安娜的第三场驱魔仪式。

年纪只有九岁的东南亚女孩浑身涂满了湿黑的淤泥,就像刚刚从石油中浸泡过一般;她躺在干燥的土地上,胸部、腰腹部,以及眼睛都被白色的纱巾裹住,双手展开,双脚并拢,四肢与四根钉入土壤中的楔子紧紧绑在一起。

她挣扎,她剧烈的喘息,她无助的哭泣,但围着她的四五十名村民,皆神色漠然,有些人还被吓得躲在了其他人的背后。

安娜周围画着一个正三角形,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之外,是一个被挖成浅沟的圆环,一个矮小的中年汉子正拖着油桶,一边倒退一边倒油,将那浅沟灌满。

一位穿着白衣的老人用当地的土话说了几句什么,傅军听不懂,但听发音很像是广东话,随即围观的几十人全都向那老人跪了下来,乱哄哄的祈祷,又像是请求宽恕。

老人引燃了一把火炬,火苗呼啦啦的吟唱,黑烟在暮色下跳舞,飘飘袅袅直升上天,与山腰的炊烟融为一体。

 “他不会烧死她吧?”傅军问道。

姜涵摇了摇头,“当地风俗,事不过四,这是第三次,理应不会……”

他们二人正站在小广场旁的一座木制阁楼的窗口远远看着。村民虽然注意到了傅军这个外来客,但也并不介意。但除了姜涵谁也不知道,傅军的手里还握着一台微型摄像机。

火把在安娜身体上来回舞动,老人仿佛用火把写画着什么,全然不顾火把下面那孩子的尖叫与哭泣,火苗一次次的她的脸上拂过,她虽然看不见,但那忽然而至的炙烤,也足以令她畏惧。她越是害怕,越是尖叫,村民对她的厌恶与恐惧就更甚。

人群之中,傅军找到了安娜的母亲,她哭的最惨,双手向前抓着,旁边一位中年男人用力的抱住她,他应该是安娜的父亲。

大约过了五分钟,老人将火炬举过头顶,退出圆环之外,然后大喝一声,将火炬丢在那外围的暗色圆环之上,圆环里的油遇火即燃,火苗迅速将安娜包围。

火苗舞动着,安娜挣扎着,母亲哭喊着,村民祈祷着,火声、哭声、尖叫声、祷告声,在这小村落的上空回荡。

夕阳刚刚落下去的方向,浓雾翻过山林,像是一只白色的巨兽探出了头,借着淡淡的月色,向着山谷中的村子爬了过来。


山雾进村以后,人群才散去。安娜精疲力竭,被父亲抱着回了家。

阁楼二层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傅军从姜涵的数码相机里拔出SD卡,插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卡里面,储存着安娜“中邪”的证据。

“你若夜里工作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充电。”姜涵把插线板从桌角下拿到桌上,“每晚八点,村子都会停电,你还能用一个小时。”

傅军嗯了一声,他对笔记本电脑的续航能力还是非常自信的,此时,他已经被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吸引了。

第一张照片,是一间木屋的全景,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立柜,这都没什么稀奇,抓人眼球的是房间的墙壁和地板,全是红色的掌印、脚印,以及手指的抓痕。

第二张,是立柜一侧墙壁的近景,一块块木板拼成的墙壁上,遍布着二三十个掌印,掌印当中,还能清晰的辨认出七八道抓痕。

下一张照片就是抓痕的特写,抓痕长度普遍在五到十公分,最深处,竟然深入木头二公分。

“这是安娜抓的?”傅军皱着眉头,不大相信。

“的确难以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姜涵指着那抓痕,“我们用安娜的手指对比过,完全吻合。”

“她承不承认?”

“她完全不记得。”姜涵说话的时候,傅军迅速的将后面的照片浏览了一遍,都是不同地方抓痕与血手印的特写。

其中还有几张图片,拍摄的是房屋顶部的。房顶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抓痕,甚至,还有红色的脚印。

傅军笑了。

“这造假造的……未免太侮辱智商,安娜也不是猴子,怎么可能把脚印踩上了房顶?”他提出了自己在路上就下好的定论,“应该是村子里有人故意和安娜的家人开玩笑,或者,安娜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故意让人帮忙制造这些恐怖画面?这种状况在英国就出现过,一度还成了灵异事件。”

姜涵双手抱胸,靠在阁楼当中的一根木头柱子上,“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又何必绕了这么大弯儿,亲自过来呢?”

傅军想说,我想来看看你。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这个‘怪谈’节目,总得去寻找新鲜的素材,无论真假,都得亲自来看看。”


两年前,傅军和姜涵同时供职于一家电视台。姜涵是台里有名的拼命三娘,眼看着就能升主任了,谁料却赶上了Ai技术普及引发的下岗大潮。电视台的视频剪辑编辑、文案撰写、场景舞台等等职位,都被Ai替代,全台裁员60%。傅军作为外景记者幸免于难,而姜涵却因得罪过上级领导,被打入了下岗之列。

那时候,台里面谁都知道傅军是对姜涵有意思的,姜涵虽未明着接受,却也未拒绝,很多人都认为这俩人势必走在一起。但事业的挫折,让姜涵悲愤之下,断绝了与台里任何人的联系,包括傅军。

谁也不知道姜涵去了什么地方,直到两个月前,傅军因工作之便联系到了姜涵的父母,才知道她去国外过“间隔年”——加入了某知名公益组织下属的支教联盟,被派往东南亚W国某华侨聚集村落支教一年。

因为W国基建差,又赶上哀努村地处偏僻,山里面连手机信号也没有,傅军只能按照支教机构提供的地址,试着写信给姜涵,没想到一个月之后竟然收到了回信。因为傅军在信中介绍了自己的状况——在姜涵下岗没多久也离职了,目前和两个朋友经营着一个专注做怪谈节目的自媒体,所以姜涵便在信中提到了哀努村的一件怪事。

安娜是姜涵的学生,学习成绩优异,而且聪明乖巧,性格温柔善良。但是,就在姜涵写信前一周的某天,早起种田的村民经过村外的墓地之时,发现安娜竟然被“活埋”在一处坟墓中,地面上只露着胸口和脑袋,胸部以下全部被坟墓“吞噬”。后来村民推测,是坟墓下的棺材腐烂,而安娜正好踏了进去,才被“活埋”。

村民发现她的时候,安娜还在沉睡,唤醒她之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一晚上床睡觉的那一刻。村民将孩子送回家之后,安娜的父母才发现女儿失踪,至于安娜怎么出去的,什么时候出去的,谁也不知道。

哀努村晚上八点之后基本就没人上街了,谁也不会有人碰见安娜。

父母和村民只是认为安娜梦游了,便没有太在意。然而接下来的两天,安娜都会被早起的村民发现睡在村外,其中一次依然陷进了坟坑里,另外一次,则是踩进了坟地附近的一处水塘中,险些丧命。

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的记忆。

安娜的父母着急了,便用门栓从外栓死了安娜的房间的木门,又用木板钉死了窗口。终于,安娜再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村外的坟地。但是,当父母和村民打开安娜的房间,就看见了姜涵数码相机拍到的那一幕。

满屋子的血,血的手印、足迹与抓痕,不仅是墙壁上,更离奇的,连房顶上也是。

有村民说,安娜中邪了,被妖魔鬼怪附体了。与此同时,也有村民表示,他们的身体越发虚弱,睡了一整宿觉依然疲倦,他们认为,自己身体的变化,一定与安娜体内的邪灵有关。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人持这种看法,可三四天之后,越来越多的村民反映他们的身体也出现了不舒服。恐怖的气泡开始发酵,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危机降临的气氛。

就在姜涵寄出信件的第二天,村民举行了第一次驱魔仪式。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无论你相信安娜与否,我都要感谢你,至少你是信任我的。”姜涵这句话化解了傅军心内的无措,他意识到,两年不见,姜涵变得会为人着想了。

姜涵顿了顿又说,“再帮我一个忙,好么?”

“什么忙?”

“如果安娜的病状没好,你就帮我把安娜带离这个地方!”

姜涵才说完这句话,电灯随即熄灭。她的这个要求,打傅军个措手不及,他竟然不知如何作答,趁着停电,他暗暗松了口气,眼睛瞟了一眼笔记本电脑的时间,整好8点。屋子里一片漆黑,而窗外,却已经大雾弥漫。

屋内屋外一样的静谧。

傅军岔开话题:“小时候,在我们北方的田野上,只要是秋冬或冬春相交之际,就会见到这么大的雾,想想还真是怀念那时候的岁月,无忧无虑的。”

姜涵却又将主题拉回正轨:“这是第三次了,事不过四!你我都明白,安娜绝非中邪,但是村民迷信,根本不听我的解释。按照当地风俗,未来三天,若‘邪灵’还没被驱走,桐油就不会泼在安娜外围的圆环里了,而是……”姜涵重重的喘了几声,傅军听得一阵心悸,她压低声音问道,“你难道忍心?”

傅军犹豫道:“我不是不想帮你,但我带一个孩子出去,会被当成人贩子的,不如我帮你报警,让当地的警察……”

“没用的!”姜涵失望的叹了口气,“我们这个地方,位于曾经金三角的边缘地带,三国交界三不管,当地村落多是宗族自制的形式,就像我们中国解放之前一样,根本没有法制观念,当地的警察也会尊重宗族的决定,如果族长给安娜判了死刑,政府也不会干预。”

听着姜涵解释,傅军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都什么时代了,地球上怎么还会有这种地方?”

“讽刺的是,一山之隔的萨姆农场,是美国投资的一家世界最先进的农场,全球媒体报道萨姆农场是Ai在农业种植领域的胜利之时,全然不知,仅仅不到三四十公里之外,还有个如此迷信、落后的村庄。”

傅军看不到姜涵的脸,但从她的语气中,他听到了愤怒。然而,一个孩子也不是动物,怎么能说带走就带走呢?

他叹了口气。

姜涵道:“我们只需要把安娜送到三百公里外的Z市,那里有公益联盟的分支机构。”


傅军没有立刻答应姜涵,不是他冷漠,只是他内心抱着一种侥幸,毕竟烧死魔女这种故事,只在中世纪的欧洲出现过,如今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村民再落后,也不会这么笨吧。

这种侥幸心理的根源,是他对安娜中邪事件的质疑。他所办的“怪谈”自媒体,有个主打栏目,就是搜集民间的怪力乱神事件,然后拆穿它们。

在科学迅速发展的时代,人们欣赏灵异事件是一种猎奇心态,但没有人会真正相信真有灵异事件,他们期待着所有妖魔鬼怪都能被科学解释扯下圣坛。

他不相信什么中邪,如果不是房顶的脚印,他还只会认为小姑娘有梦游症,但房顶的血脚印坚定了他的判断——一定暗中有人帮她。如果拍到小姑娘和那人联手捣鬼的证据,一可以为自己“怪谈”增加内容,二也可以破解村民心头的迷信疑云,更不必与姜涵冒着拐带人口的风险逃出村子,正是一箭三雕。

手表震动的时候,正是夜里23点,傅军在床上睁开眼,电子时钟的蓝光映照下,大雾正透过窗子的缝隙弥漫进来。

夜很静,他侧耳倾听,希望听到客厅对面房间里姜涵的呼吸声,然而什么也听不到。他摸着黑,从书包里拿出微型摄像机,调成了夜间模式,套在了右手上,便推开卧室门,进入客厅。这座阁楼全是竹木结构,尽管蹑手蹑脚,可陈旧的房间依然会因为他75KG的体重,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

如果吵醒了姜涵,傅军会说:我到外面上厕所。

当他从阁楼上走了下来,也没有听到姜涵房间的有任何响声。看来,她的作息时间也和她的饮食习惯、穿着打扮一样,入乡随俗了。想到这里,傅军不由的羡慕起姜涵来,在大都市里,又有几刻能有这种悠闲与清静。

驱魔仪式结束之后,傅军特意记下了安娜父亲背着她回去的路线,村子本来就不大,安娜家那座阁楼只与姜涵的阁楼相隔二百米左右,沿着村子里那条铺着石板的斜街,一直向山下走去便是了。

弥天大雾成了傅军的天然盟友。大雾的能见度超不过两米,无论路上有什么,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清。如果对面来了人,傅军只要跑进大雾,任谁也不甭想抓到他,更何况,这里的村民也没有半夜出来逛街的习惯。

村子里的狗其实才是傅军最大的担忧,如果不小心走进了狗的领地,那此起彼伏的犬吠,也会让计划落空。不过慢慢腾挪了五分钟,也没听见狗叫,傅军这才渐渐放心。

安娜家的房子不难找,即便是浓雾之中,傅军也很顺利的就看到了她家阁楼门外竖着的一根根倒立的十字架,或者说辟邪宝剑似的的木头图腾。

就当他踏上阁楼楼梯,准备迈步上去之时,忽然,他身后的浓雾里传来轻微的奔跑声。

啪嗒、啪嗒……脚步声从雾气中急促奔来。

傅军赶忙躲进了阁楼下方的空隙里。

开始听着那声音像是人的脚步,可是近了之后,却又不像是人,明显是某种四蹄动物。傅军立刻想到了狗,吓得连气也不敢出。不过那动物似乎并未察觉到傅军的存在,径直跑了过去。

傅军平定心神,从阁楼下站起来,摸索着上楼。哀努村民风淳朴,所以夜间普遍没有锁门的习惯。傅军轻松的就走上了住人的二楼,也没浪费时间,就找到了安娜的房间——一根木栓横在门口,门口两侧的墙壁上,还画着各种宗教符号,以及倒立十字架似的图腾。

客厅一共连接着四个门口,另外的三间一定有一间属于安娜父的。他不想找麻烦,心中盘算,只要听到有声音立刻撤离。

他慢慢的靠近安娜的房门,附耳上去,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举起手持摄像,轻轻拉开门栓。木门很重,傅军推开一道两公分的缝隙,将摄像机探了进去。

安娜房间的窗户被钉死,所以傅军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摄像机的感光度比人眼高,屏幕里,他能看见窗下的床板上,有一道弧形的隆起,那是一张薄被,却不是人。

安娜并不在房间。傅军猜测,难道是安娜的帮手是她的父母?

可她们这么做的理由何在呢?

傅军不想深入思考,既然到了就先做好采证的准备,于是他推门迈步进房,环视半周,发现窗口左上角位置隐蔽,平常人不会注意到此处,于是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掏出一个纽扣摄像机,按了上去。

纽扣摄像机可以续航十二个小时,如果后半夜屋子里有人搞鬼,可以拍的一清二楚。有了这个小家伙,傅军就可以放心的回去睡觉了。

木门吱呦一响,慢慢的关上了。

房间再度陷入漆黑。

傅军举着手持摄像,站在房间中央转动。

人眼看不清的东西,摄像机有时候却能拍出来,摄像机的屏幕里,依稀能看见墙上的红色掌印。他凑近摄像机,小声的介绍:“这里是安娜的房间,现在的时间是夜里11:25分,然而那个中邪的女孩,竟然不在屋子里,她去哪儿了呢……”

门板之后,挂着一个人。

傅军从屏幕里看到那白色的人形影子,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左手迅速打开了微光手电。

是安娜。

她像是一只黑色的大猫,双手勾在门板上,双脚踏在门板的两边,竟然悄无声息的躲在了门后。她的睡裙空荡荡的晃着,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空中。

她正看着傅军,一张脸毫无血色,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面对着手电,她眼睛眨也不眨。

傅军也看着她。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或许二三十秒,或许一两分钟,总之,安娜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勾在门上。

“安娜?”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喊了一声,喊出来之后,才发现声音都是打颤的。

安娜的头机械的动了动,忽然,她抠着门板爬到了墙壁上,又蹭蹭几下,便爬上了房顶,她的双手双脚就像是有了吸盘一样紧紧抓在房顶的木板上,动作比壁虎还要迅速。转瞬之间,安娜就来到了傅军的头顶,她的手脚抓住房顶,身子悬挂着,脖子用力的向后仰,以保证她的脸可以“俯瞰”傅军。

她就像是一只蝎子,脖子确实也有蝎子尾巴的弧度。她的长发垂了下来,正好遮住了傅军的脑袋。

傅军浑身发毛,他轻轻的朝着门口迈出一步,而安娜也向着门口爬了一步。头发依然罩着他,头发里还有烧焦桐油的味道。

他走两步,安娜就爬了两步。

傅军深吸一口气,猛地撩开她的头发,两步便窜到门口拉开房门钻了出去,然后带上房门,将门栓又迅速插了回去。幸好安娜没有他行动快,现在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嗒嗒声,像是安娜正在门板上来回爬动。

此时,对面房间里的床板传来了几声吱呀,像是有人起床了。

一定是刚才关门的声响吵醒了安娜的父母,傅军来不及多想,立刻翻身跳进了楼梯,逃入了门外茫茫大雾。

回到阁楼的时候,姜涵的房门虚掩着,他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紧紧的关上门,挂上了插销,这才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身上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再看时间,还不到11点40分。

傅军重新躺回床上,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见黑乎乎的头发里那张苍白的脸与空洞无神的眼睛。

她真的是中邪么?如果真的是梦游症,又如何解释她能够像壁虎一样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或许是某种特殊的功夫,这世界上没有鬼怪,傅军安慰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心跳恢复平静。

倦意袭来,就当他刚闭上眼,努力不去回响刚才的一幕之时,忽然间,窗外的街道上却传出嗒嗒的声响。

嗒嗒、嗒嗒……

那节奏和频率,和他在安娜门板上听到的一模一样。

她出来了?

但她会找到我吗?傅军刚落下的冷汗,又沁出了额头。

嗒嗒的声音在傅军的窗外经过,然后渐渐走远了。傅军松了口气,忽然意识到,那声音消失的方向,正是姜涵所说的村口坟地的方向。

傅军吓得够呛,就算真的是个骗局,他也决定不再冒险出去偷拍。他盘算着,明天取了那微型摄像机,就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做节目的时候,给网友一些想象空间,让他们去“科学”的解释。

嗒嗒、嗒嗒。

清晰的四声,忽然在傅军的木门外响起,就在阁楼之上。客厅的木地板也传来了吱扭吱扭的声响。傅军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木门。

嗒嗒、嗒嗒。

那声音从姜涵的房门附近传来。仿佛在姜涵门口徘徊了一阵,声音便开始逐步靠近傅军的房间。

傅军从背包里抽出一把匕首,同时,他再度将摄像机打开,对着房门的方向。

外面的东西没有进来,等傅军做完这些准备之后,它竟然随着楼梯嗒嗒而下,从街道上离开了,又跑向了村口坟地的方向。

姜涵的房间没有任何异动,她完全没受影响。傅军起身检查了下木门的插销,又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手里依然握着那把匕首。


吃早饭的时候,傅军把昨晚客厅里那嗒嗒的声响旁敲侧击似的向姜涵提起。姜涵却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没听见。

“不是狗,就是谁家的猪。”她说,“两个月之前,真的有个小猪崽儿跑到了我的楼上,是我一学生家的。”

根本不是一码事,傅军心里着急。

“跟我走吧!”傅军道,“今天!现在!”

“为什么?被几声脚步吓坏了?”姜涵认为傅军的紧张有些莫名其妙,“我还有两个月支教才结束呢,现在没理由离开,你是想让我遭组织唾弃么。”

傅军撂下筷子,他真急了,犹豫再三,还是将昨晚偷拍安娜所看到的那一切告诉了姜涵。

果然,姜涵听到傅军没和自己商量就去偷拍安娜的事后,脸上十分不悦。可是后面安娜的诡异行为迅速转移了她的愤怒。

在姜涵的陪同下,傅军以探望为名,正式拜访了安娜的家。小姑娘在白天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还在那屋子里,只是手指上的纱布又换成了新的,墙壁上多了些新鲜血液。她缩在姜涵怀里瑟瑟发抖,恐惧的看着傅军。姜涵安慰安娜的时候,傅军偷偷取下了窗角的微型摄像机。


微型摄像机记录了昨晚傅军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

傅军冲出了安娜的房间,安娜果然沿着墙壁爬到了门口,在门板上来回爬动,如行平地。

姜涵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安娜,傅军播放视频文件的时候,她将一只手搭在傅军的肩膀,此时,傅军感觉到了那手正剧烈的颤抖。

出乎傅军的意料,安娜竟然没有出去。

之后的四五个小时,她不停的在房间各处爬动,时而会将手指插入木板,为房间添加新的抓痕。她的声响应该不小,不过没有人进来,或许她的父母就在门外,邪灵的传说已经让他们不得不割舍亲情。

根据视频的时间,直到凌晨四点,安娜才回到床上躺下,像个正常女孩一样安静的熟睡。

看完良久,两人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姜涵打破了沉寂。

“这是一种病么?”

傅军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有这种病,她进入梦游状态之后,仿佛开启了体内某种潜能……”

“你说……”姜涵咬了咬自己的手背,“这是不是……”

“什么?”

“附体!”

“你也信这套?”

“可你如何解释?”

傅军默然,半晌才道:“我没法解释,不一定别人也没法解释——我若是个心理医生,或许可以给你个满意的答案——总之,这绝非邪灵附体,世界上没有鬼怪,大多灵异事件都是人自己吓自己!”

“可你吓得也不轻!”

傅军道:“恐惧源于未知,我如今大致了解了安娜这些奇怪的行为,便不再恐惧。不过……”傅军的胳膊上寒毛立了起来,“我现在恐惧的是,昨晚来我们楼上那嗒嗒的声音,既然不是安娜,那又是什么!”

姜涵道:“就当是……夜行动物罢。”

傅军将话题拉回了早上提出的那个要求。

“跟我一起走,就今天!”


姜涵如今的高尚程度让傅军觉得他这辈子开着火箭都赶不上了。

她回绝傅军的理由有二,第一,她不能见死不救,即便她的确害怕安娜梦游的样子;第二,她不能轻易放弃其他的学生——除非傅军同意和她一起救安娜离开。

昨天傅军就不乐意,那时候他还只是认为,安娜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可经过昨晚那一吓,他更不敢带走她了。姜涵说,逃离哀努村一定不能走那条崎岖残破的公路,因为村民一定会向那个方向追去。她知道有一条翻山路,只需要一天一夜,就能抵达Z市。

傅军不怕那一天,只怕那一夜。

趁着姜涵去上课,他将昨晚的两个摄像机的录像反复看了多遍,直到自己不再恐惧。看到第七遍的时候,傅军越发确定,安娜想去什么地方。

村民认为她被邪灵附体,除了满屋子的血印,应该还与第一次发现她时候那个坟墓有关。姜涵说过,那坟墓是个五六十年前的老墓,村子里能记得死者的人,基本也死得差不多了。傅军不想去看那坟墓,因为肯定没有意义,不可能是老鬼作祟。

坟墓与水塘的位置,或许只是她想去那地方的必经之路,只是那几次,梦游的她误入了坟坑与池塘!

想到此处,傅军合上了电脑。


沿着村中的石板路一直向西,穿过村外的坟地,就是安娜曾经梦游走入的池塘。傅军沿着池塘的边缘继续前行了不到一公里,就来那条通往村外的土路。

土路是连接三公里外那条破旧马路的必经之路。

那条马路一天也不会经过几辆车,傅军能来到这个地方,还是托了一辆通往萨姆农场的大巴车的福,那车子在村外三公里处的岔道口停了一下,司机用蹩脚的中文告诉傅军哀努村的方向,让他自己走了进去。

再往西边走下去,就是那条破马路了,傅军来的时候也没看见有路上有什么稀奇的所在。

安娜到底想去哪儿呢?

如果能够找到答案,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能够帮助安娜恢复正常。

那今晚就必须再和她打一次交道,这次,他打算放安娜走出去,让安娜带他去寻找答案。


晚饭的时候,傅军差点就邀请姜涵一起去破解安娜中邪之谜。但每次想说出之时,他都仿佛看见了姜涵脸上的嘲笑。

你怕了是么?

她肯定会这样说。

他想到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加班到很晚,最后一个离开采编室,却在电梯口碰见了也刚下班的姜涵。他们一起下了电梯,一起去电视台门外的饭店里吃了一次午夜火锅,之后又一起压了马路。

有很长的时间,他们彼此谁也没说话。那次,傅军很想告诉她: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恋爱吧。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害怕,害怕这句话之后,未来的日子里,只剩下尴尬。

谁料,那夜一别,竟然就是两年。

“你怎么了?”姜涵察觉到了傅军有些不对劲。

傅军紧扒了两口米饭,“我在想……救安娜的事。”

姜涵的眼睛里放出了光,“你答应了?”

“再观察最后一天罢!”

姜涵显然很高兴,她回到自己房间,拎出来一个酒瓶。

“当地的米酒,我本打算支教结束再打开喝。”她为傅军斟满一碗,“但是能看到你这么勇敢,我们今晚就把它喝光!”

碰杯的时候,傅军心想,如果今晚能够成功找到令安娜“中邪”的原因,并帮她恢复正常,他会把自己的拍摄下来的整个过程放给姜涵看,这势必会令她刮目相看。


手表将他震醒之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他特意定了这时候的闹钟,因为睡觉之前,他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现在酒醒了。

他用湿巾擦了擦脸,然后披上褂子,带上手电和摄像机,又将匕首挂在了腰间,这才蹑手蹑脚的出门。

姜涵的房门依然虚掩着,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傅军悄悄的摸索下了楼梯。

浓白的雾气与上一次没什么区别。

傅军轻车熟路的找到了安娜的家,上楼,二楼依然安静。他来到安娜房门外,还没将耳朵贴上去,就听见安娜在里面嗒嗒的爬动声响。

他长舒一口气,有动静就不用害怕。他最担心的出现昨天那种情况,一惊一乍最是吓人。

拔开门栓的时候,他感觉到安娜好像又趴在了门板上。他将门推开一道可容一人出入的宽度,然后站在门外。

嗒嗒,嗒嗒。

黑暗之中,探出来一张惨白的脸庞。安娜站在地上,侧着身子,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看着傅军,不过这次并没有和他对视很久,她趴在地上,两手两脚抓着地板,啪嗒啪嗒的向楼梯爬去。

傅军握着摄像机的手心沁出了汗水。虽然白天已经将她的视频看了快十遍,可真正和她共处一室的时候,依然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他追着安娜下了楼梯,此时,她已经爬到了街上。傅军迅速追赶,终于在浓雾里看见了她模糊的影子。

她爬动的姿势太像一只壁虎了,手脚配合协调,身子也随着手脚爬动而扭动。傅军必须努力奔跑,才不至于被她甩开。

安娜一直向着村口墓地的方向爬去,才离开村子,她忽然从原地站了起来,但是脚步的速度却从未因此缓慢,她伸直了双臂,依然朝前方奔走。

她跑到了墓地,却并未驻留。她跑到了池塘,光脚踩进了池塘那红色的泥巴里。不过这次她并未陷进去,而是顺利的度过了池塘。

傅军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他相信,不远处一定有安娜“中邪”的真相。

他本以为安娜会走上通向村外的那条马路,然而她却在一条岔路口拐进了一片森林。林中依然大雾弥漫,不过能见度比林外稍高一些。

傅军紧紧跟在安娜身后,此时,傅军好像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他推断,这片树林距离村外通向萨姆农场的公路不会太远。

忽然,安娜停住了。

傅军也立刻站住,他险些撞到安娜背后。摄像机的时间显示此时正好是凌晨四点。安娜站住不动,傅军环视四周,依然是茫茫的白雾,以及雾气中影影绰绰的几棵大树。

安娜缓缓的转过身,她看着傅军。

她竟然笑了。眼神依旧空洞,可是她的嘴角明明是在笑。

一股寒气自傅军身后袭来,他迅速的看向身后——什么也没有。可是安娜为什么莫名发笑?

安娜开始向他走来,傅军吓得向后退去,一不小心,后背就撞在了树上。安娜与他擦肩而过。他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针对他。

安娜开始原路返回,只是回去的步伐明显慢了许多,没有再跑,只是缓缓走动。傅军越发的莫名其妙,在他转身返回的时候,他特意用匕首在旁边的树上做下记号。

这片森林有些诡异,明天一定要重新回来调查。

他们经过池塘,来到了墓地。摄像机的镜头里,忽然多了两个人影——他们就站在五米之外,好像正回头看着安娜和傅军。

傅军立刻站住了,但是安娜依然向前而去,并从那两个人影当中穿了过去。那人影一高一矮,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见到安娜也并没觉得奇怪,等安娜走了过去,他们也跟在她后面,一起消失在浓雾之中。

安娜的同伙?

可是,既然脚印真的是安娜自己踩到房顶上的,她又怎么会有同伙?难道,这两个人才是令安娜“中邪”的人?

打定主意,傅军追了上去。

那两人并没意识到傅军的追踪,傅军顺利的跟踪他们回了村子,始终和他们保持着十米的距离,对方的影子虽然模糊,但还不会跟丢。

那两人进了村子,沿着石板路一直向上,看样子是这村里的居民。

傅军跟着他们,直到看见他们上了一座阁楼。

安娜的家。

这时候,傅军才确定,那一男一女,竟然是安娜的父母。

果然是自己人搞鬼!可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傅军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个发现告诉姜涵,可是当他跑到姜涵的房间,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却发现姜涵竟然不在床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

姜涵出去干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出的?难道她发现我不在,出去找我了?可这浓雾之中,她又去哪里找我?

傅军嘀咕着,却听见楼下传来了脚步声。

是姜涵的脚步声,她正踩着楼梯上了二楼。傅军打着手电,为姜涵照着路。

“你干什么去了?”他问道。

姜涵没有回答,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她上了二楼,与傅军擦肩而过。

“姜涵?”

姜涵没有回应,径自进了自己的屋子,脱掉鞋子,躺在了床上。

她的鞋子上,沾满了红色的淤泥,与傅军鞋上的泥巴一个颜色。


姜涵敲门喊傅军吃早饭的时候,他选择装睡。

其实他已经睁着眼睛看着天从黑到亮,看着浓雾逐渐散去,看着光明重回人间。

他不敢面对姜涵,他不怕姜涵,他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把她也“中邪”的事情告诉她。显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昨晚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难道真的有什么邪魔?或者,这村子有什么梦游症的传染病毒?可是目前为止,不是只有安娜与姜涵出现了梦游吗?

等姜涵离开去往学校,他腾地坐了起来,草草的洗了把脸,便沿着夜里的路,去往那片诡异的森林。

林中的晨雾并未完全消散,可能见度也已经有了几十米。他很快便找到了那几棵做过记号的树木,并确定了安娜站住的那个地方,他围着那个点,探索了半径一二百米距离的森林,并未发现什么怪异之处。

他沿着安娜没走完的小路继续向前走去,可是只用了半小时,就来到了通往萨姆农场的那条公路上。同样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地方。

傅军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姜涵正在客厅里等着他。

“你又去哪儿了?神神秘秘的。”

傅军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口痰,什么也说不出。

“身体不舒服?”

傅军点了点头,“或许……水土不服。”

“怕不是不胜酒力罢!瞅你那点出息。”

傅军没有反驳,他吃了几口饭菜,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着安娜离开?”

“你知道她没好?”

“不知道。”

姜涵道:“我听安娜的爸妈说,她房间的血迹与抓痕少了很多,像是有康复的征兆……不过,也有一件诡异的地方,她房间的门栓被人拔开过。”她眼睛看向傅军,“是你干的吧?”

傅军想要蒙混过去,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你又去偷拍?”

“嗯……”

“拍到了什么?”

“没什么……我打开她房门的时候,她已经睡觉了,我去的有点晚。”

“难怪你早上睡的跟死猪一样,原来晚上真的有小动作!”她的语气并没有埋怨,“今天凌晨,我们收拾好行装,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们先去观察安娜,如果她没有发作,我们就还回来休息。如果她发作了,那我们就等她睡着的时候,带走她。这样,等村民发现安娜失踪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东部的山林,等他们反应过来是我们带走了安娜的时候,他们绝对追不上我们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别临阵脱逃就行!”


晚饭之后,姜涵打包了简易的行李,为了方便带孩子,她只是将贵重物品和几件衣物装入了一个登山背包中。

八点停电的时候,他们各自回房休息,约好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去看看安娜的状态。

这三个小时,傅军就像是躺在了刺猬身上。他不想让姜涵睡觉,可她却说自己困得厉害。他担心十一点醒来之时,看见的是一张空床铺。

不过庆幸的是,还不到十一点,姜涵就来喊傅军起床了。他松了口气,姜涵没有梦游 。如今醒来,更不会梦游了。只要他们能够带着安娜顺利的逃离这个村子,顺利到达Z市,即便她们再发梦游症,傅军也不用担心了。

他们下了阁楼,并肩行走在大雾之中,向安娜家而去。他们走的很慢,姜涵开始还有些害怕,但磨蹭了五分钟,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我们好久没在夜里走了呢。”她说。

傅军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上次,是你离开电视台的前夜。”

“记得这么清楚?”

傅军苦笑一声。

“为什么?”姜涵站住了,她仿佛一定要听到傅军的回答,才决定继续跟着他走。

傅军回头,看着姜涵,她被淡淡的白雾包裹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

姜涵像是有些生气。

傅军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怂了,那几个字明明早该说出口的,可为什么一到唇边,却又……

“姜涵……我……”

姜涵忽然弯下腰去,双臂前伸,像一只壁虎一样,伏在了石板路上。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

“……喜欢……你……”傅军打着寒噤,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

姜涵没有回应,她迅速的向前爬去。傅军咬着牙追着姜涵,眼泪甩进了浓雾之中。

啪嗒、啪嗒……

不断有声音从周围的雾气里传来,渐渐的,一些黑色的影子在傅军周围出现,都是一群在地下像壁虎一样爬行的人。

出了村子,他们都忽然站了起来。每个人都一样的眼神空洞,抬着双臂,穿过坟地,池塘,进入了那片森林之中。

傅军混迹于这群梦游的村民之中,拿着摄像机偷偷拍摄。他知道,真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人群穿过浓雾森林,来到了通往萨姆农场的马路边。

马路上,停着一辆大巴车。

梦游的村民登上大巴车,有序的坐在座位上。傅军将摄像机掩在手心,也装作梦游一样,登上了大巴车。一辆车起码六七十个座位,很快就坐满了。不少面孔都是傅军认识的哀努村民,安娜的父母就坐在傅军前方的座位上,而那个为安娜举行驱魔仪式的老族长,就坐在傅军旁边的座椅上。

车上还有几个孩子,全是姜涵的学生。除了安娜,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

大巴车开动了,然而,车子的驾驶台上,并没有司机。


大巴车开向了傅军未曾抵达的那段路,是通往萨姆农场的方向。座位上每个人都坐的笔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大巴车准确的行驶在山间的公路上。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白雾忽然消失,窗外灯光耀眼。车子开进了一处山坳内,几十盏探照灯在山坳内交相辉映,将这巨大的山坳照得犹如白日。

这里没有一点雾气。

大巴车停住了,车门打开,村民开始依次有序下车。傅军也跟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样,伸着双臂,装作双目空洞的样子。

不止一辆大巴车,陆续有七辆车子开进来,停好之后,每辆车上都会下来数目不等的村民,多的四五十人,少的二三十人。

人群汇合,向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前行三百米,穿过两扇铁门之后,人群又开始自动分流,各自进入了门里的几个大棚。

每个大棚的门外,都印着萨姆农场的商标。

大棚里异香扑鼻,一株株高大一米的绿色植物,顶端开着比拳头还大的红色花朵。大棚内光明如白昼,花朵盛放,绚丽多姿。

这种植物,傅军是认识的,它叫罂粟。

哀努村的村民在罂粟园里自动散开,用手为一株株罂粟松土,陪土,修剪枝叶,捉虫,除草……大棚里有上万株罂粟,一个个脑袋在罂粟从中起起伏伏。

傅军心惊不已,享誉全球的萨姆农场,竟然从事着如此庞大的罂粟种植。可他们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操纵着这么多的村民,来帮他们种植罂粟?

罂粟巨大的花叶便于傅军伪装,他偷偷的拍摄着一切。这时候,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大鹏外走了进来,他们看相貌都是欧美血统。

那两个人应该是正常人,他们围着罂粟园抽样调查,记录着数据。

“长势良好。”一人道,听声音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另一人声音沉闷,年纪略长,他说道:“农民的手与机器人的手,还是不一样的罢。Ai虽然智能,但在种地这项技能上,它们比不上人类。”

傅军藏好摄像机,学着旁边的一个村民,开始在地上翻土。那两个人却走到了他的身后。

“这里有个新鲜面孔。”年轻人道。

“是那个中国的记者罢。”年长者道。

“记者?”

“从村民大脑中采集到的数据显示他是个记者。”

“那可有点麻烦,万一他发现了……”

年长者笑道:“怕什么,他如今来到了这里,说明纳米机器人已经控制住了他的大脑神经,任他再聪明,又怎么能想到那浓雾里都是我们的纳米机器人,如今就算我们控制他的大脑,给他下命令,让他走入哀努村的池塘,令他溺水淹死,人们也不会把他的死与我们联系起来。”

傅军机械的翻着土地,汗水滴进了土壤里,幸好那两人并没有凑近他仔细观察,又转了十几分钟,便离开了。


回去的大巴车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诡异的微笑,就像是下班之后的放松。

只有他笑不出来,窗外白雾弥漫,他的耳边回响着那两个外国人的对话——纳米机器人,这雾气到底是纳米机器人的载体,还是纳米机器人构成了这每天晚上必来一次的雾气呢?

他们利用这雾气,控制了周围几个山村的农民,全都给他们种植罂粟?

每晚的23点开始,村民开始梦游,只因为他们大脑里控制着脑部神经的纳米机器人接收到他们的指令?

那这里的村民,岂不就成了萨姆农场免费的种植机器?

傅军摸了摸怀里的摄像机,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他一定要将这里的一切真相,告诉外面的世界。


凌晨五点,傅军等姜涵回到床上躺好,才唤醒了她。

他知道语言是苍白的,所以,他把录像机拍摄的视频,挑着给姜涵看了。姜涵这才肯定,原来所谓的中邪,不过是Ai技术在他们大脑内捣鬼。

“我要把这一切告诉村民!”姜涵道。

傅军连忙制止了她:“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并非好事,我听那两个人的意思,他们可以通过我们大脑里的纳米机器人,给我们的大脑发出指令,甚至让我们自杀。如果全村将这件事闹大,我担心萨姆农场的人会做出极端行为!”

“那我们怎么办?”

傅军道:“今天是第三天,也是村民即将烧死安娜的日子,我们带着安娜离开,进入Z市,只要我们回到网络覆盖的区域,我就把拍到的一切传到网上,那时候,自有比我们强大的力量来拯救这里的村民。”

姜涵点了点头。

他们背着行李,在晨光中来到了安娜的房间。安娜正在熟睡,姜涵唤醒了她,只说救她走,安娜便跟着姜涵下了楼。

村子里还没有人醒来,他们三人沿着姜涵之前摸索过的道路,一直进入了东方的山林。

距离Z市要走一天一夜,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虽然没有地图,但是离哀努村越远,傅军心里就越踏实。他和姜涵聊天的过程中,大概明白了萨姆农场控制村民的方式——在那个没有电力和网络的地方,如果让命令准确的传输到每个人大脑里的纳米机器,必须有一种传递信息的介质。

而那介质,就是大雾。它不仅是纳米机器的载体,还是信号传递的介质。没有大雾的话,人脑里的纳米机器人就没有接受信号的介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作用。

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推测的是否正确,还是要等晚上观察。

入夜之后,三人不再赶路。这一天起码走了五十公里,早已经远离了白雾的控制范围。晚上九点的时候,夜空星光璀璨,三人累了一天,在一片平坦的山坡草地上休息。

“我们……不会了吧……”姜涵担心的问道。安娜在她怀里睡着了,这个被折磨了近一个月的姑娘,如今能坚持和他们走了五十公里山路,实属不易。

“不会了!”傅军宽慰她的时候,心里也直打鼓,“没有雾,他们就控制不了你们。”

姜涵忽然抓住了傅军的胳膊,表情像个小姑娘一样。

“曾经的你,如果能像现在这么勇敢,我当初可能也不会离开……”


傅军被姜涵叫醒的时候,一句话瞬间令他清醒过来。

“安娜不见了!”

傅军看了一眼手表,夜里23点。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被淡淡的云翳遮掩,山林里弥漫出雾气。

“安娜发作了?”

“我醒来的时候她就不在!”姜涵着急的问道:“我们怎么办?”

“是雾的原因,我们现在只能继续逃跑!”傅军拉着姜涵朝着山上跑去,他紧紧攥住她的手,生怕她忽然伏在地上,变成了那种可怖的夜行动物。薄雾淡淡,姜涵没有什么异常。可是随着他们往Z市的方向越靠近,雾气反而就越浓,渐渐的,他们周遭又是大雾弥漫了。

“我会不会……”姜涵带着哭音,“万一……我怎么办……”

傅军道:“就算你真的被控制,我也不会放弃你,我就算扛,也要把你带离这鬼地方。”说话的时候,傅军从背包里拿出一捆绑绳,将他们二人的胳膊捆绑在一起。

姜涵感动,二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加快步伐想要穿透这雾气。他们知道,只有尽快将摄像机送到Z市,才能彻底终结这里的一切。

二人在白雾中艰难而行,庆幸的是,走了两三个小时,姜涵也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我们不会迷路吧?”傅军却开始担心这个问题。

姜涵却比较自信,“不会,前方有个Y字路口,我们选择左边,再走半小时,就能上一条公路,我们就可以拦到一辆车……”

前行十分钟,果然见到了那个Y字分岔口,他们走了左边的路,半个小时之后,真的来到了一条公路上。

公路上同样白雾弥漫,这里怎么可能有车可以拦?

但是姜涵却坚持一定有车。他们沿着马路缓缓向前走,走了五分钟,身后传来了轮子的声音。两盏大灯从白雾中照了过来,雨刷器刮动着车窗的雾水,一辆银色的轿车出现在他们面前。

车子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他摇下副驾驶的玻璃,不可思议的看着姜涵与傅军。

“这么晚了,你们这是干嘛?”

傅军长出一口气,这个人没问题,“我们能搭您的车吗?”

老人向后排座椅努了努嘴,傅军和姜涵便打开车门,坐在了后排的位置。

车子启动,老人开了半分钟才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Z市!”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去Z市。”

“那您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一个右打把,车子驶入了一条泥土路。车子开始加速。

“你这是去哪儿?”傅军追问道。

老人依旧没回话。

傅军这才意识到不对,他通过后视镜看着司机,他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眼神空洞。那双控制方向盘的双手机械的转动,虽然是在白雾中,他竟然能把车子开到80KM。

“我们要下车!”

老人丝毫不理。

傅军知道再怎么喊也是无济于事,便拉着姜涵的手,“这人有问题,我们跳车!”

姜涵却淡淡的道:“不要冒险,马上到站了。”

“你怎么知道?”

话音才落,司机一脚猛踩刹车,车子停在了一个影影绰绰的村外。

姜涵转过头,空洞的眼神之下却是与司机同样诡异的微笑:“欢迎回到哀努村,大记者。”

嗒嗒的声响在雾气中传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忽然窜到了汽车前挡风玻璃之上,那是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安娜。

影影绰绰的村民举着手臂,慢慢将汽车包围,傅军甩开姜涵的手,推开车门,跑进了浓浓白雾。

走了一天,他竟然都没有离开哀努村附近。是姜涵带错了路,还是她在清醒的时候,也被人操纵了?

傅军疯狂的奔跑着,他重回了马路,沿着马路跑向了来时的方向。他相信,只要一直跑下去,总会跑到天亮,总会跑进城市,总会逃离哀努村……

凌晨三点,他实在跑不动了,便靠在马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休息。

困倦袭来,他告诉自己,不能睡着,一定要坚持到天亮……

必须,坚持到天亮!


天亮了,但是薄雾仍未散去。

房间昏暗。

傅军睁开眼,映入眼睛的,是房顶那一片片血红色的掌印,和深入木头的抓痕。这房间如此熟悉,是姜涵的阁楼那间自己的房间——他明明记得自己睡在了马路边,怎么醒来就……

难道……

他周遭的墙壁上,也是同样的掌印和抓痕。窗户被从外钉死了,他来到门口,用力一拉,门外咣当一声。

一根门栓挡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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