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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格。
我拖着破旧的行李箱,从公交车上一阶一阶跳下。一团湿热牢牢闷在胸腔,热气几乎要撑破我的身体。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大嘴巴,源源不断吐出粘腻的口水。
“再见!”
我用标准的普通话和父亲道别,比我们山东电视台主持人还要拿腔拿调。
告别掺杂着土腥味的方言,应该是我融入大城市的第一步。
黑压压的人群挤压着校门,与其说是人群,更不如说是蜂群。蜜蜂们像包围蜂巢一样,包围着门口的巨石。我的身体缩到人群的缝隙,好像一滴冰水渗入吸满燥热的海绵。太阳用力推动暖风,呼啸着从身后刮来,将父母和孩子数不清的喜悦、愤怒、不舍、眼泪随着尘土飞扬起来。连珠炮一样吹透我的颅骨,像几十挂鞭在耳膜边接二连三、噼里啪啦地爆炸。
可我并不觉得这燥热和嘈杂有什么不好,看着被爸妈像婴儿一样呵护的同龄人,又想起我自己孑然一身的潇洒,心里升起一阵骄傲。我拉着行李箱继续向前蠕动,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摩擦起伏,就好像孩童在咯咯地偷笑。
学会自力更生,我想,应该是融入大城市的第二步。
我几乎是被一群人弹射进校门,但很快又被一堵宽厚的白墙弹了回来。
“你好。”墙说话了。
“学长,你好。”我点头哈腰,从包里谨慎地抽出录取通知书。
墙看了几眼,诡异地冲我笑。这笑容让我发冷,胳膊上隆起鸡皮疙瘩。墙的眼球好像被胶水粘在眼白正中间,直勾勾盯着我,仿佛怜爱着一只雪白柔顺的猫。
“学长?”
“哦!”墙的灵魂回来了。墙向前弓步,抡起右臂,把我的箱子利索地扛到肩上,然后挥挥左手,示意我跟他向前走。
我跟在墙身后,像一只昂首阔步的老鼠。那个可怖的笑容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跟吃了只苍蝇一样,直犯恶心,心脏突突地跳,实在让人后怕。
“学妹。”
“啊?”我摸摸长度不到五毫米的寸头。“学长,我是男的。”尽管我只有十八岁,但我长这么大也没想过还有机会对别人解释我的性别问题。
“学妹,”墙说,“你家是哪的?”那可怖的笑容又出现了,这次墙的黑眼珠几乎是悬在四周的眼白之间。
我有些恼火,我是来上学的,融入城市的,是要把我爹妈从黄土地里拔出来的,不是听他在这里胡言乱语!可我还是忍了,反正这人过了今天,以后也都看不见,全当是倒霉吧!
我沉默着。
“学妹?”
“山东的!”我甩给墙一句。
“怎么披散着头发呢?”
我又胡乱搓搓脑袋,头发扎得手有些刺疼。我依旧没有理墙。
这人真他妈的没完了。我多么想从他肩膀上把我的行李卸下来,可当我试着踮起脚,墙几乎高过了我两个头。
前往宿舍的路很漫长,我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人群像巨浪从校门奔涌进来,碰撞在主教楼这块礁石上,分成两股迥异的支流,一条雄浑如江,一条灵动如河。毫无疑问,我被墙带到了后者——一个马尾辫和丸子头的故乡!
我忍无可忍,急切地想要追上墙夺回我的东西,然后去我该去的地方。可墙已经跑到我前面几十米远,像飞出去的箭矢,一溜烟钻进了女生宿舍楼。
我咽了咽口水,穿过高马尾和麻花辫的森林,拔腿奔到女生宿舍楼下。
我不敢进去。
墙在大门口看着我,那双眼睛时而闪着蓝光,时而放着绿光,像黑夜中的猫。他的黑眼珠像冰一样从四周融化,整双眼睛几乎全被眼白所占领。
“同学,”一个细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伴随着几丝芬芳和温热。
“让一下。”
一个女生拍拍我的肩膀,从我的怀里挤过去。我套着男士短袖,上面还印着NBA球星。
我多么多么希望她能回头看我一眼,看看我地刺一般的寸头,硕大的喉结,一米七八的身高、四十五码的鞋......为什么你就这么走过去了?就好像看见一个同性?
可这并不是她的错,因为我又听见了不下数十个——
“让一下!”
墙还在那里看着我。我的行李箱还在他肩上镶着。我想,这玩笑也该有个了结了。
我顾不得别的,直冲进去抓墙,他也立刻转过身去,两步并作一步,在台阶上肆意飞跃。不一会儿就变成一支银针,再后来直接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气喘吁吁跑到四楼,墙在一间宿舍门口等着我,这时我已经看不见他的瞳孔了。
“把我,把我,”我实在喘不过气,“把他妈我的行李给我。”
“学妹,你的宿舍到了。”
“那我他妈谢谢你?”我拉着行李箱向回走,墙却把我拉住了。我像被死死拴在一只铁镣上。
“这就是你的宿舍。”他说,“C栋,402室。”
一丝理智浇灭我即将燃起的怒火,这倒是有些耳熟。我将行李箱横放在地上,看着之前贴好的标记。
“C栋,402室,1床。”
我望向墙,他的脸标准得像中医店里针灸的模型。我不知道该可怜的是他的愚蠢和死板,让他把我这个男生带到了女生宿舍。还是该痛恨他“将计就计”,把我耍到这番田地。
这肯定是教务处搞错了,我决定先去找宿管,毕竟一个大男生不能在女生宿舍过夜。
“阿姨。”
“请进。”
“阿姨,”我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像个精神病,“我是一名男生。”
她没说话。
“我的宿舍被教务处安排错了,我应该住男生宿舍。”
宿管张大嘴巴盯着我,眼睛睁得像蛤蟆一样,溢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
“姑娘。”她说,“你咋了?”
我咋了?我能咋?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寸头吗?我耐着性子又给她重复一遍这句正确的废话。
“阿姨,我是男生。”
她笑了。她怎么笑了,为什么要笑呢?我从出生开始就是男生,小学初中高中都是男生,高考准考证也是男生,我痛恨自己没把出生证明带来,贴到这个满脸横肉的老太婆脸上。难不成我要把裤子脱掉给你看吗?
“是宿舍不好吗,不合心意?”她的眼睛也渐渐被白色填满。
我肚子里的气全部从鼻腔里涌出来,整个人像一只憋红了脸的公牛。
“挺好的,阿姨。”
我放弃了和这个人无用的辩论。这个学校的人都是瞎子,不,疯子!
男生要住男生宿舍,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虽然女生宿舍的阿姨长了只喘气儿用的眼,但我如果去找男生宿舍的宿管,他总会给我一个安身之所。他不可能把我再认作女人,我想,毕竟我们都有共同的零部件。
大爷递给我一支烟,又端给我一杯酒。我没有抽,也没有喝,我只想和他尽快确认我的性别是什么,住在哪里好像并不重要了。
“你是男的。”大爷说。他闪烁着黑且圆润的瞳孔。
“对!”我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桌子猛烈晃动几下,茶杯掉到地上,激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摔成瓣瓣洁白的郁金香。
“但是。”
但是?我的心情像一艘撞进冰山的快船。
“但是男生宿舍满了,所以你只能是女生。”大爷机械般地吐出这句话。
男生宿舍满了,所以我只能是女生。我的性别是父母给的,再用显微镜深究,是Y染色体给的,和男生宿舍满还是不满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男的,我就要住男生宿舍!”
“你是女的。”大爷慢条斯理地讲。他笨拙地打开电脑,把我的学号输进去。
“李小伟,女,学号42217057,山东。”
“行了!”我梗着脖子高喊。旁边的男生纷纷侧目,从窗户上也探出几个脑袋。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在怒吼,还是一个女人在撒泼?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把箱子摔到地上,独自奔向操场,老头的话语在我脑海中不断闪烁,像一台镜头失灵的摄像机,比墙的笑容还要恐怖万分。
“男生宿舍满了,所以我只能是女生。”
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呢?我还要传宗接代,我还要成家立业,我还要在婚礼上和新娘接吻,还要让算命先生给我的儿子起名字......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不是他,不是你?
我像一条狼狗漫无目的地奔跑,我的脚底板慢慢磨平;大腿被风吹散,化成骨灰;燥热的夜晚融化掉五脏六腑,稀释成一滩汁水;手指风干,变作垂吊的红腊肉。只有头发不同,它们野蛮地向后生长,抽出一丝又一丝贪婪的枝桠,像愚蠢的爬墙虎、着魔的野草、邪恶的藤蔓,朝四面八方伸出一只只黑色触手,连绵不断、绵延不绝。
直到酸水从胃里翻滚上来,我才知道停下,在厕所外犹豫了下,还是冲进了男厕所。呕吐令人心情愉快,暂时忘记了糟糕的事。一下子将水龙头拧到底,水流像瀑布一样在盥洗台激荡开来,四处喷薄,我夺过几捧水,拍打在脸上,对着镜子,在脸颊上搓出两道火辣的赤痕。我要看看是否这张山东糙汉的脸下还有一张美妙的面容,如果真的有的话,就请你让我搓掉吧,这样也许我就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当一个女人,不用活得这么憋屈了。可如果没有,我又该去哪里呢?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源源不断的燥热和汗液逼着我回答这个问题。坚持我是男生,除了在操场上被蚂蚁啃烂,早日解脱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哪怕“当了”女生,我依然还是男生,而且还有暂时的安身之所。
我鼓起勇气向女生宿舍走去,敲开402的房门,开门的是上午让我“让一让”的女生。另外两个,一个把自己闷在床帘里,一个戴着巨大的耳机打电子游戏。
“同学,”女生忽闪着月牙般的眼睫毛。“你是没有发卡吗?”。
我这次不去摸自己的寸头了。
我冲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没。”
她纤细的手指在梳妆盒里翻来翻去,掏出一个亮闪闪的粉色发卡。踩着拖鞋走到我面前,我的心脏快要弹射出来,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她的手触碰到我的太阳穴,我的两条大腿不停颤抖,却没了知觉。
“beautiful!”她帮我戴上,随后对我说。
之前,我和这东西唯一的缘分,就是小时候把我妈的发卡戴到额头上,模仿孙悟空逗女孩子笑。
我还是麻木地点头。“是,beautiful。”
她的嘴角扬起弧线,露出雪白的牙齿,还没来得及与她对视,灯光突然暗了下来,我们在一张水墨画里,只剩下彼此的轮廓。
我没有垫褥子,也没有铺床单,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缩在木板上,月光打进窗户,发卡上的钻石反射出微弱的光丝,我不忍心将它摘下来,我也绝对不能摘下来。首先,不戴发卡,我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不得体的女人,一个奇怪的女人,一个不合群的女人。另外,如果有一天男生宿舍不满了,我是否就不再是女人,那我岂不是变成了住在女生宿舍的流氓,为了避免可能的身败名裂,所以我更不能摘。再退一步说,这发卡是我朋友送我的,我摘掉,就等于辜负了她,毕竟这粉嘟嘟的发卡还有点可爱,你说不是吗?我思索着不摘下它的理由,好像有千万个,所以这场大梦十分漫长,比我当初跟着墙走到女生宿舍的那条路一样漫长。
当我醒来时,月份牌也已跳动了三个数字。那发卡还在头上,我将头发一缕缕地梳到脑后,盘成一截一截健硕的高马尾,轻轻掸掉白裙子上的灰尘,指甲油反射着斑斓的虹,赤脚蹬上一双外增高水晶凉鞋,今天是和学长约会的日子。
路过男生宿舍楼,心里有些悸动,不知是什么力量把我吸引过去,控制我敲响那扇熟悉的门。
“谁。”大爷问。
“我。”
“姑娘啊。”
我心里一凉。“嗯,大爷,男生宿舍现在还满着呢吗?”
大爷的眼神充斥着不解。“你个小闺女,问这个干什么?”
我用力捏紧裙角,涂满红指甲油的大脚趾不停刮动着凉鞋。
“对不起,”我说,“打扰您了。”
我决定不去约会了,放他妈的鸽子。我走在曾经熟悉的操场上,背着手,脚步轻盈,一圈一圈,仍然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黎明、清晨、正午、黄昏,轮流拥抱着我的身躯,一直等到黑色幕布从天上缓缓降落,我独自站在昏黄的月光下,像被聚光灯笼罩着的演员。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脚下的土地在不停旋转,我时而窒息在云层下,时而在山巅吹晚风,时而浸死在大江里,时而飘荡在巨浪中。
我还转到了我们家的鸡窝,转到了爸妈新盖的蔬菜大棚,顺便看到了母亲奔腾的泪珠,父亲雄厚的巴掌,以及他摔门时无限涤荡的尘埃。
毕竟谁也不能接受一个长发、戴着发卡、踏着水晶凉鞋、涂着红指甲油的儿子。可儿子也没有办法。
我仍然走在月光下,街道是一片漆黑的混沌,路灯几近没电,只泛着一丝微黄,像一只竖着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几只萤火虫在灯火下飞舞,我隐约看见一个长发的男人,在吻着一个寸头女人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