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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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兽,温柔地栖于他的袖口,寒风凛冽,且摇摇欲坠,但我觉得很安心。我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了。

我叫青裳,是太守府的一名舞姬。我不记得我以前什么样,也不记得我的父母是谁,好像我生来就是一名舞姬。

好在我长得很漂亮,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但他们也说——红颜薄命。我暗笑他们迂腐,红颜就是红颜,关命运什么事。

直到我遇见张生。

我初见他的时候,是太守夫人的生日,那一天府里大宴宾客,我便遇见了他。

他是那天来客中唯一一个素衣之人,真不合时宜,但很醒目。我记得其实那是一件冰蓝色的长袍,已经旧得发了白。他梳着整齐的发髻,在一群锦衣华服之中,略显寒酸。但他温润如玉,眉宇间却有桀骜之色------清贫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孤傲。如此之人注定不会大富大贵。我不知道我会喜欢穷人。

果然,他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太守对他青眼有加,从他们闲谈的只言片语中,我得知,他叫张生,禀生秀才,家住西塘巷口,本是书香门弟,无奈家道中落。我们排练舞蹈时,其余的姐妹们三三两两都在讲他。我心里暗笑她们浅薄,但她们还是喜欢讲他。

张生并不常来,我在后花园的回廊碰过他,他依旧寻常布衣,与我擦身而过时,也一直低着头。但不知为何,也许是那天太阳灼灼,竟晃痛了我的眼睛。

隔了一整个炎炎的夏日,暮秋时分,我们才又碰了面。太守宴请隔年会试的秀才,还有一些门客。一曲舞毕,主人让我们敬酒,我便借机坐在了张生旁边。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素白的丝质长袍,上面有细细的梅花纹路,而且还散发着清新的皂角味。他的睫毛长长的,但是,他没有留意我的存在。

第二年乡试结束后,我又见到了他。他中了举人,有些意气风发。我给他倒酒时,他低声道:“你叫青裳?”我一愣,手有些抖,险些把酒倒洒,“公子,认得我?”他一抬眉,“当然,你的舞跳得很好看。”

我喜欢欣赏我的人,这也许就是后来我会喜欢张生的原因。

我说:“公子也喜欢舞蹈。”他说:“家母在世的时候,也经常跳。”

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有人在桌前舞剑,我偷偷瞄他,他看我说:“我见过你,你一个人在后花园的假山下练甩袖。”他默默的呡了一口酒,接着道:“那天你崴了脚。一瘸一拐的样子很是让人心疼。”

我黯然:“没想到你会注意一个舞姬。”

他笑:“你很美,想不注意都难。”

我笑,美貌果然是利器。

不知为何,自从那次之后,仿佛常常能看到他。他经常会带一些外面的首饰,或者新鲜的玩意儿给我。

这样过了大半年,初秋时分,他终于向太守提了亲。我便欢欢喜喜地收拾了几年的积蓄,大红轿抬到了他家。其实,这才是我和张生真正的开始。

我只是觉得张生很英俊,学识广博,但我并不了解他的为人。这也就是我们最像寻常男女爱情的地方吧,我们起初的吸引力,都是基于对方的长相------我很美,又懂得很低调地推销自己,我想张生会喜欢我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我。

这样,我们的居室是“陋室铭”,他写字,我研墨,他读书,我烹茶。我们都渐有进境,我认识了些字,也学着洗手做羹汤。

那天,我写了一首诗。我记是上次他看到我歪歪扭扭的小诗时,流露的惊喜表情。我喜欢看他笑,于是更加勤奋。我想晚饭后念给他听,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等到夜色渐暗,饭菜已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点灯。那时已是初冬时分,泛黄的树叶铺满了整个小院,张生欢喜的笑容,张生低低的唤我,张生画的山水田园,刹时间,张生的味道在房中不散。

我静静倚在窗边,默默地流两滴泪,忽然有一种“掬水月在手”的感觉,张生。

我醒来,吃了些冷饭,才发觉原来吃冷饭竟然透着这样一种绝望。在太守府时常常吃,可那时心是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刹那间,我发觉自己老了。

午夜时分,我靠在窗前,听到马车响,张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穿的还是我们初见时那身蓝色的旧袍。

我靠在窗前,一颗心火热火热的。

门开了,他一屁股便跌坐在凳子上,满面绯红,一身酒气。不知怎的,今天的他没有了往日的自持,一副寻常粗鲁的酒后男子模样。我想起了,冷饭的气息。我便很静默,停在嘴边的话也冷了。

他突然哭泣,“青裳,我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掩面不言,低头帮他脱了鞋。张生累了,刚倚在床边,便没了声息,“张生,”他没有答应,他睡着了。

我忽然很惭愧,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浅薄,我从未问过他的心,但我又何曾问过自己的心?但此刻我知道,我是爱他的。

隔日,我变卖了所有的细软,十年的舞姬生涯只值几十两银子。我无奈,却紧紧攥住了钱袋。我没有野心,但张生有。

张生拿着我们所有的家当,去京城赶考。他几步一徘徊,信誓旦旦给我荣华富贵的生活。我笑,却满心酸楚。我只剩下,一个徒有四壁的家。

可是,我依然想念张生。每天,我总遥望京城方向,他在干什么?他在睡觉,他在读书,他在画画,他会不会想我?

张生忽然在我的生活中消失。

一年、两年,杳无音信。

这一夜,晚秋天气,我与隔壁王婆吃饭。言语无味,我只是喝酒,才几杯,我已满脸通红。晚风中,一脸都是泪水。王婆递我手帕,在我背后微微叹息,“你这是何苦?”

何苦?我想起,临行前一夜,油灯亮着,一闪一闪的,张生的脸换了一个背景,有些黄有些瘦,可我还是很爱他。张生,我只是一个安份的女人,只想和你厮守终生,何以这么难?你在哪里,你还会回来吗?

隔壁王婆经常来访,懦懦地说一些无谓的体已话,我知她平时德行,但终究没有赶她。她纵然算不得好,可我也只有她了。

除夕夜,隔壁飘来饭菜香,我深深地嗅了几下,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但我羡慕的,其实是他们的笑声。

那天,雪出奇的大,一夜之间厚厚的一层,压塌了屋顶。旷黑的夜,我赤着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举目四望,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魄野鬼。今夜纵是埋在这里,也无人知晓吧。我忽然觉得厌倦,深深的厌倦。我的身体,我的一切,我的张生。

第二年,桃花盛开,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雪花般落满了整条街。远处锣鼓喧天。近了,原来是张生,他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我隔着喧嚣的人群,远远望他,他还是那般温润如玉,只是瘦了,棱角更见分明,想必这些年也是吃了苦的。周围都在议论,说新科状元放弃了当附马,回乡来接自己的结发妻子。说他真是重情义,糟糠之妻不下堂。说他的发妻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是这样吗?我苦笑,低头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人间四月天,竟是触手冰凉。我跌跌撞撞的离开,大风扬起我的裙,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空莲寺的香火还是这样鼎盛,我和张生,曾在这里互许白首,我虔诚地跪在这里,渴望修一个来世。我闭目,心突然生疼生疼的,感觉背后有人灼灼望我。张生。

我们就是这样僵持着,当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时间也变得毫无意义。可是天色已渐渐暗了。他终于开了口,“你为何不等我?”我苦笑,“我等过,但我得先活下去。”

……

多少年后,那个下午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不过渴望做一个平凡女子,有片瓦遮身,有张生足以。我,不曾奢求更多!

昨夜,我又梦见了张生,虽然他一直以背对我,但我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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