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
反而不是特别兴奋。仿佛与我的初衷颇有不同。还是幼年的时候,面对沉默高峻的大山,我曾不止一次的希望守在海的岸边,因为在别人口中知道的,海是伟大、最富有神秘力量的所在。大概看到海的一刻,心胸会像海一样宽阔,那些芜杂的没有头绪的烦恼将会一扫而尽,心也会顿悟了吧。于是我企盼坐在她的对面,安静的坐一会儿。然而那时,相看两不厌的,唯有陇上重叠的苍山。忽然想起耶胡达•阿米亥的几句诗:
“我就像有人站在
犹地阿沙漠里,看着一块标志碑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但他知道”
海。
然而现在,面对她深沉的咸水,远处薄薄的白雾,我却感到的是捉摸不定的虚空。栈桥延伸我们亲近的足迹,就像我们能走在海面上。两旁的海水像亲吻的嘴唇慢慢地嗫嚅:来吧,来吧。我在栈桥上走着,抛开身后如焰的陆地,投入她深情不露的怀抱。于是视野里青岛湾消失了,熙攘的人群,远航的船和高大的回澜阁也消失了,只剩一片海。海太大,也太静。薄薄的雾模糊了海的边界,于是远处凝碧的海越来越白,最终与天水乳相融,更加不可思议。说好相对默坐的我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简直是亵渎;而她眼睛里丰富的爱又让我无地自容。这时候只有海鸥翔于海,自由不羁,若即若离,海是它们的家,它们的眷恋;它们是海的圣灵,降示缄默的经典。我愿作一只海鸥。
请您佑助,我是您无知的孩童,您指明的道路,我将快乐而深沉的追寻。
站于栈桥的顶端,几分钟,时间却走得好慢。这使我想起了终日朝海的石老人。面对苍茫的大海,曾经痛楚的石老人应该最有领悟。我甚至有些想请教他,如同请教一位千古圣人。结果可想而知,石老人自然面朝大海,默然无言。如果像俗语所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恐怕只有化作顽石,才能听懂石老人的谆谆教导罢。
李鸿章李大人是栈桥的经营者,他可不是风花雪月的文弱书生,栈桥两旁停满张牙舞爪的战舰才是他的理想。苦心孤诣,只可惜该沉的照样得沉。我不愿去想像当年鱼雷撕开大海的口子和大海的儿女抛洒的鲜血,我只觉得眼前的大海仍然安稳,尽管她的心里盛着无数冷冷的残骸。我宁愿来这人挤人的景点,因为照片里干净的笑脸与和平的海。谁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追随人们的笑脸沿海向东,一路上有的是德国人的建筑手笔,碧海青天红瓦的批语,当真毫不为过。青岛湾的最东,独自伸向海面的就是小青岛。继续向东,便转入鲁迅公园内。
开放式的公园,自然是人们歇脚散步的好去处。大概是八关山的余脉吧,褐红色的巨岩叠起的山势与富于变化的海浪组成了迷人的海滨风景线。山势先是平缓,临近海的地方突然陡峭,分崩的巨石相互失去联系,海水漫上来,只有一半露在外面。这种时候人们最喜好沿着露出的石面跳到最远的那一块上。潮水一到,浪花跑过脚面小腿,简直清爽极了。最开心的当数小孩儿,也有很多妇女,却是在捡拾冲上来的贝壳。而在较平缓的区域,又生满了奇形怪状的松树和茵茵的草。此类场景宜于野餐。有三四友朋,取几多食馔,横竖一卧,谈笑随意。上有松风,下生海吟,若东方日出,海天霞影,俨然欲出尘离世。但出尘离世恐怕不能够,东去的墙壁上还题着鲁迅先生的诗文哩。如果兼作横眉冷对状,应该一时就不能悠然享受。公园的这搭配,还真绝。
突然折腾的山势向北一拐,眼前却是一片金色的沙滩。这就到了汇泉湾第一浴场。前几日新闻说青岛浴场正在下饺子,站在高岩上俯身一望:名不虚传。整个长长的海岸翻腾的是无数银白的浪花,和浪花一样翻腾的是男人的脊椎和女人的屁股,这感觉就跟捅了蚂蚁洞一样惊悚而又愉快。
近海的沙子反而硌脚,大概稍远处的细沙经过处理才会软绵绵。游泳的在近海,晒太阳的躺在软沙里。虽然到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但这儿的太阳究竟不是很痛,大可一晒。由于贝壳都给商家捡去卖钱,沙滩上最吸引我的就是一批晒成黑贼的老头儿。美女是有的,但是东方人毕竟比较矜持,反而没有老头儿抢眼。一进场,就有五六个在打沙排,技术着实不坏,只是身体发福了些,不过清一色的黑是没问题的。有的直接将自个儿埋起来,说着很是晦气,但效果十分健康。还有的穿着大裤衩横在沙滩上,近前一瞧,呵,睡觉这么香,可真是羡慕坏我了。青岛这个疗养之地名不虚传。
至于下海戏水,非我强项,压根儿就不会,也不可惜。只是替家父惋惜。昔时亦是横渡白龙江的大将,虽近年身体素质下降,但面对大海,定有浪遏飞舟的壮想。然终未下海一游。不过想到他早年亦到过青岛烟台等地,那时应该遏过飞舟了吧。又可惜未曾我见,嗟,时光何去啊。
既然下不了海,何不坐船出海。于是几人从鲁迅公园上汽艇,转过汇泉角,去海上看看八大关一带。船一骑上浪就猛然跃起,四面激起海水,朝前涌来大风,这感觉只有夏日里的冰镇雪碧能与之媲美。
相较于白天,夜晚的海滨更有特殊的风味。神秘的夜和黑黢黢的海相复合,加上沿海的灯红酒绿;夜生活向来都很梦幻。
堤坝上是出来散步纳凉的人。我本不喜人多,唯独这时才觉得人多的热闹有趣。大概在夜的熏陶下忽而有了醉意,神志一旦模糊便不再想繁琐的事情。也就这样吧。便坐于堤坝绿树下的长椅,观看第六浴场灯火金色的沙滩。摆满了贝壳、珍珠以及手链饰品的摊位正在招徕游人,海边的人趁夜的凉意纷纷把脚伸进浪潮里。再远处有回澜阁彩色的灯光和船的星点。连续不断的海浪伴着欢声笑语,多么可爱的夜啊。倘若只身坐在这美好的景象中,也不言语,真不知心中会不会想起一些故人往事。而那些故人往事一定是咸咸涩涩的味道,要是眼泪,一定会落进海里去,然后再也辨不清泪水的所在。终于在耳边的,是欢声笑语的海浪。多么可爱的夜啊。亦是可爱的故人往事。如果伏案的窗前就是明净的海,一定会把零星的回想整理出来吧。仍旧太琐碎。还是这样悄悄地坐下吧。
二
大清早搭公交车前往崂山。然而自思之,并无太大想去的愿望。山区抬眼便是山,有名的没名的,参观的种地的,山里人家喜登山,我似乎例外了点,算来确乎已有三四年未曾亲足登山了。幸而崂山名气太大,架不住要去,其中崂山道士居功甚伟。
公交车在青岛的街道中穿行,沿途多看了几眼风景,不觉房屋忽而减少,便进到崂山里。在大河东下车去购票,其价不菲,坐上观光车,沿海进入景区里。
山路建在海边的悬崖上,车子在山路上盘旋。透过车窗俯瞰,悬崖上生满倒挂的松树。松树各展身姿,松针细且密,加上氤氲的水汽,仿佛流动着一股仙气。从松树头顶一眼看下去,是悬崖崩落入海里的大石。褐红色的大石被雪白的浪花激打,发出阵阵声响。再远就是大海和太阳。若时初晨,太阳甫出,松含昨夜雾,海映此朝霞,白浪若金,碣石成紫,仙云蒸腾,风有徐来,可不为仙境乎?无怪青莲居士诗曰:“我昔东海上,崂山餐紫霞。”
到青蛙石前下车,步行一段山路。路平缓,与海近,翻过栏杆就能去到海边礁岩上。东望,有阁状建筑,便有飘渺之意。想起“忽闻海上有仙山”的蓬莱,这一片海面还真是洞天福地。想当初龙虎般的秦始皇便跑到崂山顶上眺望蓬莱,那怎么能看到。大概是吸了崂山的仙气,他倒急急想成仙了,竟派徐福去找。徐福这个乖乖从崂山出发,一去而不归。纵使始皇帝再眺尽大海,他的童贞女们也同他辉煌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崂山的魅力,还是在山与海的直接碰撞。大海用力拍击海岸巨石的瞬间,涌起白沫,掀起浪,声震响,但旋刻双方又进入蓄势待发的安静状态,收发自如。道士挑选此地作为福地,道法自然,面朝翻涌的大海,身坐岿然的巨石,背后万古长青的松林,正可吐纳宁息。然而,安坐巨石以观海潮的愿望,现在却不能实现了,商业化的景点逐渐让它丧失了虚无缥缈的意境。若单论山,崂山没有一流名山的水准,海崖而已,非大山之辈。
最后的早晨,大雾,连城市里的房屋也都飘渺起来,想来若是此刻独坐崂山石上,应有觉悟。太阳宛如一轮圆月悬在空中,光很轻柔,雾很朦胧,这种感觉,就像一只猫,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