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明镜在舟中看着水面,看着清晰的倒影,他感觉离开悟越来越近了,随即盘坐起来,闭目凝神,心中渐渐浮现远山。黄昏时分,天空稍阴沉了些,他的感官越发敏锐。他感知到了雪,睁开眼,远山在暮色渐次消融。雪花轻轻地落在掌心,明镜微微一颤,仿佛触碰到了非现实世界的幻影。这一刻,他听到了雪落下的声音,出奇地清晰。
“雪落无声。”镜明师父的话萦绕在他耳边。他抬起头,看着雪落在树枝上,落在屋檐上,落在那个漫长的冬季和每一个死者身上。
可是弟子那年进山,五六尺厚的雪,路上倒了三四棵松。他喃喃自语。那时刚入冬,他心中的雪掩过了一切,镜明师父知道他无法将想说的话直接袒露,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得到赐教,封闭痛苦。师父希望明镜能怀抱仁慈,惊叹和敬畏地注视冰与雪,甘愿认作冰雪为老师,领悟它们的思想。镜明师父苍老的双眼饱含泪水,他说。松针只能托起月光,它们已回归永恒的纯粹,只有你还在为此痛苦,为此悲伤。
湖面如镜,映照着世界的本质。明镜感受到,一切都变得透明起来。他的脚尖因长时间静坐而微微痉挛,过往的记忆如同细碎的雪花,在湖面上消融。
他舀起一瓢清水,轻舟归寺。墙上的彩绘斑驳,檐角的瓦片零落,窗帷缝隙中仿佛可以窥见逝去的时光。唯有佛像,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永恒不变。明镜拜过佛像,取出陈茶,放入壶中,倾入清水,佛像在壶口晃得模糊。他思索师父的话,握住茶杯,看着迟迟未结冰的湖面,看着细碎的时光流淌,看着挟着陈茶涩香的水汽,在梁柱间游走如游魂,他忽然不敢向外看了。
他开始坐禅,蒲团上,三界流转。恍惚间,明镜仿佛看见师父趺坐对面,枯枝般的手指正叩响香炉。炉灰腾起的刹那,他的背部开始隐隐作痛。明镜看见了背上的缝隙,仿佛看见了开悟的入口,雪花轻轻地飘进去,脊背的痛苦也蔓延进去,但他异常激动,感觉自己正处于顿悟的边际。他正走向苦谛,湖面如镜,折射出世界的本质。行过无明道时,他忽然觉察到生死妄念皆已消散,与这洁白世界相融。杂念化作泪水,凝结成冰,只留下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
在许多这样的晚上,湖面弥漫着一层浓雾,我坐在廊下,看着清冽的月光隐去。我等待着,等待自己慢慢地走出浓雾,出现在眼前。然而,浓雾里似乎只有安静的鬼魂,像过去的影子。一种说不出来的苦痛从脊背传来,仿佛有东西挣脱开来。我惊呼一声,冷汗涔涔。一条白色小蛇从脊骨缝中滑出,它的鳞片冰冷光滑,它每游一寸,皮肉就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并不疼,这一刻,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变得模糊。多年来的记忆与湖中寺庙的影像交错消融,每当我试图回想那座寺庙,耳边总会响起冰层破裂的回音。夜间的这些情景,在我若干年的记忆中,都同我所记得的那个湖中寺庙交错消融。每当我试图想象那个寺庙时,耳边就立刻会传出冰层破裂的回响。我闭上眼睛,开始诵念《心经》。
清冷的光辉倾泻,在雾中生出白裙,一双洁白的脚丫在白裙下轻轻摆动,她出现了。我与她目光交汇,她抬起的手微微一滞,眸如秋水,流淌在我身上。我喘息,她也喘息,在雾里起舞,碎步朦胧,旋转间她后颈的蛇鳞闪烁。是白娘子,她回来了吗?我说。她不回答。白娘子后颈的胎记泛起胭脂色,记忆再次将我带回过去。她的手指轻抚他的脸颊,唇瓣相贴,随即又化作落在眉心的雪花。我的心开始起伏,诵经声渐渐停歇,她水袖轻抛,停止舞蹈,妩媚一笑,转身跳进冰窟。我怔怔地望着冰面裂开的缝隙,远处传来涌动的回声。如同每个相似的夜晚,她将我抛在寺庙里,选择离去,而我成为了一个安静的鬼魂。我停留在这了,忘记任何人,忘记我自己,忘记孤独,忘记忘记。一切都回归到一个点。情爱只是短暂的逃避和休憩,当我从幻觉中醒来时,发现一切依旧,失去的哀伤像条大河,阻断了我到解脱的路。我一直在追求完美品质,追求神圣个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我想从生存的虚无中解脱出来,学会目光冷淡地处理这些回忆与幻象。我学习阐释一些现象、规律的知识,但仍未触及生命本源、生死的觉悟。我想开始更深层次的精神探寻,从追逐繁多的教义规则,到迈出追寻本真的关键一步,将世界汇聚成一点,独自面对这一点,这个开悟的临界点。
于是梦醒了,一夜之间,世界竟洁净得出奇,雪越下越大,将一切都掩盖。冰将水与寺庙分开,为了方便取水,我凿了个冰窟,冰渣子哗哗地坠落,溅起细碎的光。我蹲在冰窟边缘,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在我身边。在我未出家之前,一个冬季,她怀上了孩子,我带她去湖中寺庙祈福。她指间滑过冰面,冰层深处传来清脆的响声,正巧一块冰脱落坠入湖底,我惊讶于她是如何做到的,我是白娘子,她说。那我是许仙。我说。你不是许仙,你是法海。她纠正道。陪着白娘子的,不是许仙是什么?我说。她没有回答。湖上雾气弥漫,若此时冰层裂开,我们就会沉入湖底,我们在冰面上并不害怕,双双将倒影映入冰窟,我凝视着她的倒影,谋划着未来,思慕着两人的倒影永不分离,直到映出牵手老去的模样。我俯身,指尖轻触冰面。深处传来清脆的响声,恍若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恍若她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对我说自己是白娘子了。
她离开的原因,我问过,她没说。到底咋回事?是觉得我养不起你?我问。她还是不吱声。她总是这样,这显得我像个傻子。我好歹识得字,学过佛经,她就是觉得我没工作。说到底,还是不想连累我吧,她总是这样。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二月的雪夜,在这个被遗忘的城市,我来到棋牌室,在另外一张桌旁见到了一个人,这人是上海跑过来的,很矮,和车间主任有点关系。我给他递过去一根烟。哥,你会演戏吗?我问。我戏剧专业的。他说。我也会演。我说。看不出来,工人也会这个。他笑着说。他点着打火机,她之前也送过我。这个许仙难度低,能不能让我演下,而且白娘子也怀孕了。我说。你说这个啊,看来我作为孩子他爹确实不够负责。兄弟,别难过,其实她没那么好,我都有点那啥了。他说。我假装没听见,认真看着墙上贴着的戏剧培训班,还有文化宫挂出来的《白娘子传奇》戏剧海报,我尽量不去想她。童年时,从家里的窗户望出去所看到的街道雪景,简直和童话里的一模一样,现在这景象预示着最后的破碎,想都不愿想的贫困生活开始了。我推开门,用着同款打火机,抽了支烟,跺灭烟头,看见了她,我流下眼泪,希望记忆在雪的覆盖下被抹去。当我们在森林路的街道上再次相遇时,她已经认不出我了。你是来接他的吗?他问。她好像没听见。大雪覆盖下,似乎记忆也更有限了。我明白,像我这样满怀真诚又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无能为力。而她还在追寻着某种纯真。关于她的回忆,全是朴实的谈话,矜持,以及唇的温度。
我想像以前那样,在心中凝出刚刚呈现的一切,远山与雾退去,她的脸却依旧模糊。越是执拗地拼凑她的轮廓,印象就越模糊,像是一场梦境,或者是记忆篡改的显影,一切都融入了浓雾了。只记得在接吻的瞬间,我体会到了忘我的境界,沉醉于雾霭般的感官,依托并连接在有形的实体,雪落声也蓦地沉默下来了。但脊背的疼痛敲碎了我的幻想,泪水不知不觉溢出我的双眼,流向梦碎的幻乡。如今我又站在痛苦的根源,在洁白世界的唯一裂痕,我看着冰窟,无论追求的是真理还是幻象,经历的是成功还是失败,最终都会回到起点。我看着它,原来目光投射的是狭隘的自己,而非苍苍众生。与此同时,对他者的鄙视,也会让我看不清真正的自己,自我与他人从来都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但我始终无法和她感同身受。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遵从戒律,修习克己及禅定。冰窟凿开了,我的脊背也裂开一道幽蓝的伤口,他就像是冰窟本身,又比冰窟本身更能感受铁镐凿穿的痛苦,伤口又在子夜重新凝结。月光舔舐冰面时,我的骨骼溢满了幻梦,将暗流中游鱼的残影、关于蛇的记忆、溺亡者的叹息,全部封存在冰层深处。冰窟也消失在浓雾中,我重新返回我时,已历经了有无之间的转换,已品尝轮回的醉意。我将每天感受,直到某个月夜,我重新滴落在菩提叶脉间,带着云絮的漂泊、霜雪的凛冽、生命的痛苦,在叶尖凝成剔透的露珠,轻轻地融入这个节点的最后一次轮回,我受苦于回归自我和走向万物的纠缠不清,我已经感受到了更多,战胜了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我更加清晰的认识冰窟是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裂缝,却失去了直面冰窟消失的勇气。我终于意识到我距离开悟十分遥远。师父,我感悟到了很多,许多还需修习。我没有打转,我一次次砸开冰窟,它再也不像第一次那么坚固,这是开悟的开始,这是我真正认识万物的开始。让冰窟教我如何获得本体意识,教我成为我自己,使我变得更为真实。
终于,我心中再一次浮现远山。远方夕晖渐淡,上床前,我全身赤裸,拉开了窗帘。我的眼神一遍遍地抚摸河对岸森林里的一切,它和小兴安岭组成若梦若幻的绘图,永远定格在记忆中近在咫尺的瞬间,它产生了一种超脱的美。我所阅历的这数十年都不如这明暗相映的森林中映射而来的一瞬间。下一刻,数声飘去,嘹唉的雁鸣将近景移至远方,半透明,半冷彻。我看到那个矮子拖着斧头穿过黑暗的雪路,看着雪花不停飘落,雪花渐渐地飘落在她的身体上。我们也曾就在这样的雪夜做爱,起初我们只是因为冷而互相拥抱着爱抚,继之谈论戏剧、死亡、生命的意义,我想了解她的回忆、不安全感和恐惧。想听她带着扭曲的心态说出爱我的情话。终于,她任由了我,说了很多。我把她扑倒,雪地像柔软的床,我们全身发抖,不顾一切地融入雪夜。在此之前,我一直被她当成了孩子,但现在,受到寒冷的刺激,我脑袋充血,第一次清醒地面对已成的现实,就在那一瞬间映射到我从我的内心剥落下来的时刻,我疲惫劳顿,萎缩成一片雪花飘进了梦乡,我再一次看见了白娘子。
她在湖底,这是个梦,梦就梦吧,我照样得救她。我攥紧斧头,使劲往一个地方砍。如果湖是人,这块大概是脊背,很脆弱。照着碎冰多的地方砍,直到双手无力。我捞起浮冰,看着明晃晃的湖水,她消失了,一种晕眩感在体内时浓时淡,偶尔会听到吱吱声响。许久,我才发现手已冻得青紫,嘴唇干燥,只能暂时缩在绒毛衣里,反而冷得难以咽气。
我在极端纷乱的心情中坐起来,我对自己感到恶心,我看着凿过的冰眼,冰渐渐缝合在一起,定晴细看,有一条裂缝,像伤疤。我又一次向下凿,使劲地凿。我看着冰眼里的暗流,仿佛整片山脉的脏东西都化在这个冰眼,我朦胧地预感到我也将化成一摊水,我像冰,学它融化,流动在病态的暗流中。我用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暗流,舟楫无法带我渡过去,只能跃入冰窟了,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多了几道口子,脊背好疼,上面还溢出了些血,腿也像枯枝被水折断了,被一种奇妙的、柔软的力量折断了,她的气息在身体内叮咚流淌,让我全身又热了起来。这个状态离她很近,很轻松。好困,突然想睡觉了,几天没睡了,我还没有做过梦,我为什么还在骗自己呢?我贪图下沉的声音,这很正常。身体很沉,将寒冷与疲劳挤出体内,遥远地方的那一声脆响又响了,一股来自意识深处的力量揭开我的一切。真理就在其中,真理就在其中!冰化了,水拖起我满身的疲惫,我浮了上来,看着远方的山歪歪曲曲升上去,红了远方的天穹。
我似乎化了很久,全部梦境浮出水面,白娘子也浮出水面,哭着对我说,我不跟他去上海了,孩子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她的脊背流血了,痛苦与幻灭化成雪花,从杉树枝桠间的狭缝穿过,斜落进我的眼睛,我便学会了看。冰雪所知甚多,亦可赐教,我听从冰雪的安排,任由雪飘进我的内心,世界安静下来,我也透明如水。我看见了他们,看见了我自己,继之看见流逝的时光在我周围的轮廓旁不断地洗涤罪孽,我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我看见白娘子说我虚荣嗜赌,想和我断绝一切联系。我看见我将斧头砍向她的脊背,充满愤怒,认为她不可原谅。我看见矮子也跳进冰窟,他比我更适合演许仙。我看见镜明师父看着我。他微笑的脸同时覆盖新生与死亡。这微笑安详、纯洁、充满智慧,和佛陀的微笑一致。于是我看见新生婴儿抽搐着,红润,站在我的对立面。看见镜明与明镜彼此融合,化成水,又凝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