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瞪大两个眼睛,远远望见前方朦朦胧胧有个高大的建筑,只是看不清楚,但记得在哪里见过。
除了前方这建筑,别的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所以只得看准建筑的方向走去。脚步踉踉跄跄,似乎不大利索,云中君记得自己腿脚都正常,就是说自己不是瘫子,双腿和两个脚丫子都很正常,并没受过什么伤。可是一边走一边还是不由得踉跄。
忽然,云中君皱起眉,他想起来了,怪不得那建筑面熟,原来每到过年请家堂,拜祖宗的时候,家堂上画的就是这个。嗯,是它,没错。
莫非,这就是阴间了?莫非,这就是死了?
云中君想起来了,自己似乎确实是死了,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磕了一跤,正摔在砚台上,后来就死了。老婆少司命趴在自己身上哭得让人心烦。云中君又觉得手心里似乎有东西硬硬的有点硌手,把手抬到眼前,伸开紧攥着的拳头,就见手心里有两枚李子。云中君又觉得嘴里也满满地胀得腮帮子疼,张开嘴,用食指一抠,是些绿色的叶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原来是茶叶,还是上等的日照绿! 走了半天不见个人影,莫非这个时辰就自己一个人吗?云中君一边踉跄地走,一边嘀咕。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个建筑下面。嗬!真气派,估计有三十多米高。云中君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气派的建筑物,阴间就是不一般,想来,自古多少人杰最终都来到了这里,人才肯定是挤挤的,财大气粗也是应该的。
云中君刚刚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接着就听到沸沸扬扬、乱糟糟的吵闹声。终于有人了,云中君还有许多个疑问,于是顿时精神一震,又快步向前走了一阵子,拐过一个门:霍啊!一个大大的广场,广场里正挤满了人,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喧嚷。
“我说,那不是张家大哥吗,你不是头两年就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唉,倒霉催的,现在去世的人太多,听说前面奈何桥都排队挨号呢!”
“你他妈那个XX的,没张眼啊,踩老子脚了!”
“你个小瘪三,你敢摸你姑奶奶的腚!”
……
……
云中君,感觉头上冒了汗,拿手擦了擦,却没擦下什么来,估计因为死了,这汗也只剩下感觉了吧。
云中君拿眼搜寻,看是否能看到熟人,忽然耳边有人说话,“呔!你可是新来的,姓云的穷酸?”
云中君扭脸一瞧,见一个1米多高的侏儒正跳着脚冲他说话。
“正是俺,你是谁?”云中君问道。 “俺是这里已经转正的小鬼,原来是个山东人,是阎罗王看俺机灵,木有让俺转世投生,算是成绩优秀留校任教的意思。好了,真啰嗦,听俺说,你家里娘子,给你烧了几千亿的钱,阎罗王看在钱的份上,让俺通融一下,告诉你莫在这望乡台前淹留,这望乡台,千万望不得,越望,越舍不得离开。”
云中君说道:“呜呼,你个小鬼,原来是山东的老乡,幸会幸会,俺看这里太嘈杂,正想找个鬼带路。”
……
小鬼引着云中君离开,踏上一条小路。
“这路就是天下闻名的黄泉路,你自己顺着路只管往前。记住千万别回头,更不能往回走。”小鬼交代两句,倏然不见。
云中君这才注意到两旁的风景,这黄泉路可没机会走两遭。举目望去,竟是些妖艳血红的曼珠沙华,正是夏末季节,一片叶子没有,满满地火苗一般铺满了黄泉路的两侧。
似乎走了很长的路,又似乎没有挪动地方,就见前面一条大河,河水泛着红沫,浪头不高,但无风而起,显得相当怪异。河的上面横跨一座拱形桥,因为桥太高,云中君看不清对面的情况。
云中君正准备上桥,就看到桥头左边上,有口大锅,不知道熬的什么,雾气腾腾不说,扑面而来的阵阵古怪气味,让云中君一阵头晕。云中君正觉满嘴的日照绿茶叶,可惜没水泡,渴得紧,于是冲着大锅走去。
走得近了,才看见,在大锅旁边,还有个马扎子,马扎子上面还坐着个妇人,云中君看她,她也正看云中君。
“哼,又是一个旁门左道,满嘴都是茶叶末子,你以为嘴里装满了茶叶末子,就不喝我这孟婆汤了!”马扎子上的人冲云中君吼道。
云中君两只眼睛从上往下大量:“你,你就是孟婆?长得模样比俺家娘子少司命还漂亮,就是这头发是白色的,显老!这发型早不流行了。“云中君摇摇头。
“少在这里油嘴滑舌,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快快喝下这孟婆汤,那边三生石前照一照,上了奈何桥,转世投胎去罢!”孟婆朝云中君抛了一个媚眼说道。
“喝过粘粥,喝过二锅头,喝过白糖水,喝过绿豆汤,就单单没喝过这孟婆汤,你这娘们,快去盛两大碗来。”云中君拿食指又从嘴里扣出二两日照绿来。呸呸,吐了几口,才觉得嘴里爽快些。
“好样的,是个英雄汉,这就是你要的孟婆汤。”孟婆端碗过来。 云中君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未咽下,在嘴里转悠,只觉得酸甜苦辣咸,五中滋味,味味至极。其中的酸就如陈年山西老醋,其中的甜像是熟透了的樱桃,其中的苦像是黄连二斤五,其中的辣像是朝天椒上摸了辣子酱,其中的咸像是半袋盐。就如人生爱恨哀乐愁,好一个五味孟婆汤,值了。
云中君正想咽下,就听孟婆催促道:“人间种种念,喝下全不见,从此投胎去,了却尘世愿。”
我呸!我呸!云中君将嘴里的孟婆汤吐了出来。“我说你个老娘们,喝了你的汤,是不是真的全忘记了?”
“那当然,纵有千钟柔情万种痴意,喝下这孟婆汤,也全都忘光光。”孟婆说道。
“全忘光光,那可不行,别的忘了可以,俺家里的娘子少司命,俺不能忘,也不想忘,俺在这等她。”云中君说道。
“你敢不喝?”
“俺就是不喝!”
"你敢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俺也不喝!俺不喝,俺不喝,俺就是不喝!”
……
…… 云中君走进忘川,河水没过脚脖子,就觉得脚脖子像有钢锯在割,继续往深处走,河水没过了腰,眼看见各种蛇,小花蛇,小白蛇,还有三角蛇围满了下身,后腚上一疼,知道被咬了一口,拿手一摸,知道没破,这阴间有这个好处,只有疼,没有伤。继续往里走,直到河水没过了两个妈妈头,就听见孟婆喊道:“好了,就在这个地方,凡是不喝汤的人,都需要在这忘川忍受各种蛇虫啃噬一千年。如果到了一千年还不忘,就让他上岸。”
“你这臭婆娘,俺能忍,别说一千年!”云中君举起拳头冲孟婆吼道。
很快,云中君发现忘川里除了他,还有几个人在远处,只看到一个个小的影子,立在河水中,在浪花中晃来晃去随时倒下的样子。
就这样,过了一天,一天,一天,云中君早已经忘记了时间,身体时时又痛又痒,抓了挠了还是又痛又痒,站得脚丫子已经没有了知觉,本来想换个姿势仰泳一会,可是这忘川水竟然鸿毛不浮。岸上也不时地有人喝下孟婆汤,踏上奈何桥。
一年,一年,一年,云中君早已经忘记了时间,身体好似万爪挠心,岸上人似走马灯一般,一个接一个匆匆喝下孟婆汤,又匆匆跨上奈何桥。 大约过了三十年,走来一个人,正是少司命。云中君本来早已经两眼无神,偏偏这天,习惯性往岸上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娘子少司命。赶紧大声喊,又想走上岸,可是喉咙颤了几颤,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心里用了几次力气,竟然找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了。原来,云中君早已经在这忘川成了哑巴,成了瘫子。只得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岸上。见少司命虽然人老了,可是在她转身的时候,在她说话的时候,在她向孟婆问询的时候,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确实是自己的娘子少司命。
少司命:“请问婆婆,你可曾记得三十年前,有一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人来到这里,他叫云中君。”
孟婆:“我记得,他挂念他的娘子,不愿意忘记,喝了孟婆汤轮回去了。喝了孟婆汤,你或许能再遇到他。”
少司命:“好,我喝,我一定能记得,一定不忘记,一定找到他。”
孟婆端过汤,少司命一饮而尽,踏上奈何桥。
云中君远远看到这一切,恰好一个忘川浪花打进眼里,于是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再睁开眼,已经不见了少司命的身影。
……
一年,一年,一年,云中君早已经忘记了时间,又是一个三十年,云中君只剩下一颗心似乎还在怦怦跳动,还有两个眼睛还能看见,身体的其它部位早已经在多年前就彻底失去了感知。这也好,再无痛,再无痒,蛇虫咬了也是白咬。有时候云中君感到这种惩罚简直好笑。
这一天,云中君习惯性地往岸上看了,只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娘子少司命,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跟自己印象中的娘子最是相像。还是那样俊俏地模样,只不过衣服很是破烂,头发也很凌乱。
少司命:“请问婆婆,这孟婆汤喝下去,真的忘记今生吗,可怜我的孩子,还未长大,就没了母亲,我吃苦受穷没关系,没娘疼的孩子最可怜。”
孟婆:“既然有情不能忘记,喝了这孟婆汤,转世投胎再做人,或许还能再见到你的孩子也说不准。”
少司命:“好,我喝,我希望能再见到我的孩子。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
孟婆端过汤,少司命一饮而尽,踏上奈何桥。
云中君远远看着这一切,似乎有种痛,从心灵的最深处漫起。几十年不曾流泪的两个眼睛流下忘川水一般血红的泪。
……
一年,一年,一年,云中君早已经忘记了时间,似乎是五十年,又似乎是二十年,云中君一眼看到岸上的少司命,这个时候的少司命恰如同自己初相逢的时候,青春洋溢,娇羞可人。少司命穿着一件生皮子的夹袄,腿上一件打了补丁的花裤子。
少司命:“请问婆婆,这孟婆汤喝下去,真的能忘记今生吗?可怜猎户人家,爹娘无儿只生我一个女儿,女儿不幸山中打猎,遇到剪径的强盗,抓去非要做什么压寨夫人。新婚杀死这可恨的抢匪,可惜终未逃出。只不知道爹娘无儿无女如今谁来伺候。”
孟婆:“既然挂念爹娘,那就喝下这孟婆汤,转世投胎或许来生再相逢。”
少司命:“好,我喝,希望来生回到爹娘身边,做个男儿身。”
孟婆端过汤,少司命一饮而尽,踏上奈何桥。
云中君看着这一切,知道有一种东西,彻底的消失了,再也不在人间。
……
一年,又一年,云中君只记得在奈何桥畔共见了少司命八百八十八次,每一次年龄都不同,每一次穿着都不同,最近几次竟然穿那种露大腿的短裤,这是云中君所不能理解的。但,云中君知道,她是少司命,确确实实的少司命,自己的娘子。
这一天,时间整整过去了一千年,云中君忽然觉得,自己的脚丫子疼,继而腿肚子疼,继而腚锤子疼,继而浑身疼,再然后,云中君发现,自己竟然能动了,云中君一步一步走到岸上,自己周围的那些蛇虫似乎也有意避开,竟不来骚扰。
孟婆:“你这倔穷酸,想不到你真呆了一千年,也罢,今天就让你死心,恰好,你那朝思难忘的少司命今天又来报道。你们见上一面吧。”
一会儿,云中君远远的看到妖艳血红的曼珠沙华的小路上,果然来了一个少女,青春洋溢,娇羞可人,正是当年初相逢的少司命。
“少,少司命!”云中君怯怯地问了声。
少司命看了云中君一眼,远远地绕开,来到孟婆旁边,问道;“请问婆婆,这里就是忘川、奈何桥吗?”
孟婆:“唉,是谁说过生生世世不忘记?是谁说,这三生石即便照三生,却只盼望重相逢?是谁喝下这人生五味孟婆汤,却忘记了轮回的最初衷?“
少司命:”婆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云中君:”哈哈,哈哈,孟婆子,罢了罢了,想不到,这孟婆汤,最终还是喝了好,快给我盛两碗。”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叶生生相措;什么前生今世,有今生没来世,纵然你记得,她若忘了,又能如何。“
云中君,端起孟婆汤,连干两碗,踏上奈何桥。
作者按:世上有几人体验过这至真至纯、浓烈甘美。情到浓时,花自飞,爱到极处,悬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