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
我不顾总经理秘书的阻拦,闯入总经理办公室,刚好看到范冬强被警察带走的背影。总经理被我吓到了,本能地抓起手机,大声呼喊秘书。秘书慌慌张张跟着我进来,一边命令我出去,一边打电话叫警卫。
凭什么叫我出去?这事我知道经过。老范是冤枉的。
我越是喊的声嘶力竭,总经理越是紧张的往后退。他来了三年,还是一句中文不会只能根据表情和语气揣测事实,所有他一定认为我疯了。
我也不想让他理解或者了解什么,我就是纯粹想发泄。选择一个上档次的发泄对象,才会有人想了解真正的事实真相。
人事经理和厂务经理并肩而来,把我带到人事经理办公室。
人事经理是个瘦而高的女人,年龄成谜,笑容像是一件风干在她脸上的外套,僵硬而脆弱。厂务经理也是女的,有点胖,算是我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她也始终微笑着,笑得比较真实。
“那个谁,你怎么闹到老板那儿去?”人事经理关上门,扑面而来的煞气。
我顿时有一种挫败感。
我们厂里有六个门,我们警卫队有六十个人。我和厂务经理之间还隔着警卫组长,警卫队长,行政经理。和人事经理之间,更是隔着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就像此刻的感受:她叫我那个谁。我那么渺小,我还能不能给老范伸冤?我开始显露急躁。
厂务经理拍拍我,示意我淡定。
我说,不行,老范马上就含冤入狱了。我要把事实说出来。
“他只是被民警带走,接受调查。这一切都有法律裁决,你介入有什么意义呢?”厂务经理说着,给我拉了把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思量一下,我可能因为这事丢了工作,但是我不在乎。我要是丢了工作,就不是谁的下级了,也不用管人事经理那张僵硬的脸。
于是我坐下,还刻意摆了个大开大合的姿势。
“昨晚,你并没有上班,你能了解什么事实真相呢?”厂务经理问。
我瞅了一眼人事经理,她好像对我要干什么并不关心。她坐的离我远,在一张纸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乱画。我只是百分之五十的信任厂务经理,我不能什么都跟她说。
“不行,我要跟民警说。我说的都是事实,在民警那得留记录。”我说。
“这件事你要慎重。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老范最多就是拘留个十天半个月,你这一出面,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救不了他,说不定还把他撂进去了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截止目前,我就听说昨天晚上老范替我值班,伤了个盗窃公物的员工。后来人家找出证据跟证人,说是往外运东西合理合法,结果人家不依不饶反倒把老范告了。
当然,我确实掌握着老范这件事背后的一些故事,算不上直接证据,却是关键线索。越是关键,越是要攥在手里,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说:“昨天老范那是替我值班,要是我值班,摊上这事的不就是我吗?”
厂务经理笑的很温暖,她安慰我:“要是你,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呢,你又不是老范,以我对你的了解,不会上去就拍人家一板砖的。你还是太讲义气。听我的,先冷静下来再谈别的。”
经理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意思就是她是了解我的。到底是我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想想她说的对,要真是我值班,发现问题的第一时间,肯定是打电话汇报情况,怎么会动不动就伤人呢?是哥们义气让我冲动了。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选了条僻静的路。路边栽满了俗称黄金条的灌木,一簇一簇的。风一吹,一股子香味就冒出来。裹在这风里这香气里,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老范,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非要拍人家一板砖呢?如果没有这一板砖,老范就能跟我并肩走在香气扑鼻的小路上,就像几个月前我刚报到的时候。
老范不但是我的同事,还是我的老乡。我刚到天津找工作,还在老范那儿住过一个月。工作中他也照顾我,我说有事要换个班,他二话没说。要不是我换这个班,老范也不会出这事儿。越是回想过去,越是觉得搭救老范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这些在大城市打拼的底层人,不指望老乡,还能指望谁?
下午还有时间,就给老范的女朋友小窦打了个电话。小窦说他认识个律师,要是需要可以找这个律师帮忙。不过其实她跟这个律师不太熟,属于点头之交。
点头之交还算一种交情吗?我觉得老范这个女朋友实在太不成熟。
我在网上查了家律所,按照地址找过去。我这么做可能盲目了。律所里的人各忙各的,对一个在网上搜他们的人毫不感兴趣。我跟一个前台接待的吧的吧半小时,前台接待告诉我,根据她的经验,我的案子,实习律师都不会感兴趣。
我绝望的感受这个大城市的冷漠,再一次暗暗埋怨老范,没事拍什么板砖呢?
一个年轻的律师追出来,他气喘吁吁把我拉到一个僻静角落,给我总结了三点:
一、我只凭道听途说,没有任何证据就想证明老范的清白,不可能
二、就算老范真的清白,那他一定是遇到一个老辣的对手,人家可能是刻意整治老范
三、放弃找律师。这种案子没人接,接了也赢不了。因为证据都指向老范的故意伤害,加之赢了也没什么油水,谁会卖这个力气。
那怎么办?我问他,然后趁机仔细端详他。
他穿西装打领带,脸上光溜溜在夕阳下反着光。他戴眼镜,时不时用右手扶一下眼镜框。你自己给那个老范辩护。年轻人建议。
我有点懵,我只是个警卫。我刚要问怎么辩护,他接着道:要不,你请我给老范辩护,免费。
年轻律师叫金鑫。我跟金鑫说,这事,我得跟老范的女朋友说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就把金律师,老范的女朋友小窦叫到一起。在一家咖啡厅门口找了个隐蔽的位子。
金律师跟小窦一见面就熟络起来,他们把我抛在脑后,交换彼此的工作状况,家乡,在天津的生活……。我象一个多余的人,尴尬的拦住滔滔不绝的小窦。
“咱们说说老范的事儿吧?”
“我正要说老范呢。”小窦自然的接过话头,突然换了副神秘严肃的面孔。“我说,老范很可能是让人算计了。”小窦说。
“怎么会呢?谁会算计一个警卫。有什么意思呢?”我说。
老范快三十了,他这岁数在老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之所以耗在这儿不走,一个是单位工资福利还可以;一个是他老家的弟弟妹妹早让他爸妈抱孙子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去年认识了小窦,小窦说了,只要攒够一百万,就跟老范结婚。到时候回老家也行,在这儿买房也行。
我听老范跟我学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替他发愁---我们这样的恐怕下辈子也搞不到一百万。
算计老范的说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除了怀揣一百万的梦想,老范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值得一骗。
小窦说,老范跟她说了,十一前差不多就能结婚了。也就是说,老范到时候能攒够一百万,或者,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到时候搞到一百万。
我心想,这不可能,他抢银行啊。
小窦接着说,老范人特别老实,从来不骗人。
我附和的点点头。
小窦接着分析:老范打的人,其实跟老范关系不错。那个人从厂里往外运的东西,是一种贵重的金属,单价大概在七万多一公斤。通常,这种原材料是由专门的人员持通行证运输。通行证是厂务发的,检查通行证和出厂货物的就是警卫。
这有什么问题?我问小窦。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从我入厂以来接受的培训就是这样。难道这也成疑点啦?
小窦瞥我一眼,好像在怀疑我的智商。
你想,挨打的明明手里有通行证,还非等到老范出手打了他才拿出来,哪有这么逗着玩的,这没有问题吗?他明明跟老范关系不错,还一扭头就把老范给告了?还有啊,老范那么老实,上哪儿搞来一百万那么多?听说那人往外运的东西特别贵……
这个女的知道的比我还多。我只知道老范让人给带走了,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会怎样,这之间有什么隐情,我还真没多想。我唯一想的就是老范一定是冤枉的,老范这么老实巴交的,可以说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信任的人。
是我太年轻了。
以前,我一直不太敢睁眼看小窦。在跟老范同住的那一个月,小窦常去找老范。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小窦的声音就紧张,那声音又低又尖细,带点家乡话的生硬。最初,只要小窦一开口,我全身的血液就凝结了一般,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所以每每小窦一到,我就找个借口离开。
我刚发现这次见到小窦我的这些症状消失了。于是,我开始仔细打量小窦。
小窦真是个标志的女孩子。脸蛋粉嫩饱满,我猜她的全身也是粉嫩饱满的。她的眼睛特别黑。我从侧面瞥到她,发现她眨眼的频率比通常人的频率要快。她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严肃,让人觉得她讲的事一定是她自己特别相信的事。
我看的着了迷,在讲话人切换到金律师后才意识到自己神游了。
金律师说:“我倒是认识些人,在老范单位的辖区。不过,谁会白白给你办事呢?现在严打,想要走动更得需要下大力气动用铁点的关系。”
“正常的探视一下不行吗?听我们经理的意思,老范也就是在里面呆个十天半个月。“我的言外之意是有跑关系的功夫,老范可能都出来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老范在天津的唯一亲人,怎么能坐视不理呢?再说,就这么让他进去再出来,他就是有案底的人了。以后可能找不到工作呢!“小窦焦急的阐述理由。
金律师轻拍小窦的肩膀,安慰道:“别急别急,我们想办法。“
我不能总跟着小窦还有金律师跑,虽然为了老范我可以丢工作,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这儿有专业人士,还有老范在天津的唯一亲人,我倒显得无足轻重了。所以在跟他们分别的时候我表态,要是他们实在倒腾不开人手,务必给我电话。还有,我上这些日子班,还有些积蓄,随时准备拿出来。
小窦说老范算是没白交我这个朋友。
我跟工作年头比较长的雷哥当班,有意无意的想聊起老范的事。雷哥奇怪的看着我,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老范早就回老家种地了。”
“你开玩笑呢,雷哥。我昨天还跟老范的女朋友聊这事儿呢!老范让人害了,我们找着律师了帮他了。”
雷哥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他问我:“这事儿你也管?
老范这么大的事儿,这才多长时间,似乎被早晨的一阵大风刮的不知去向。
他可能以为我跟老范的关系一般吧,也跟他和老范一样是普通同事。他不知道,我跟老范除了是老乡,同事,还在一块住过一个月。
我也不解释,我只是说:“老范应该是冤枉的。”
雷哥呵呵的笑了两声,突然站起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厂务经理竟然驾临我们这个小小的警卫室。
我跟着雷哥走过去,跟着问候一句经理好。
厂务经理示意我跟着她到外面。
我担心雷哥一个人忙不过来,支支吾吾的说:“经理,你看……”
经理打电话调了一个五门的警卫过来。
陆陆续续下班的人已经走到厂门口。我意识到又是一天过去了。我有点焦虑时间过得太快,不知道小窦他们有什么进展。可时间过得慢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早点知道结果,如果有可能,我想去看看老范。
“听谁,你还在张罗老范的事?”厂务经理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象个男人那样外八字站着。
我说:“我们是老乡,朋友。我们在一块住过一个多月。”
“哦。“经理不想跟我讨论我跟老范的友情,她说:“老范回老家了。你不用担心他。“
我想去最近流行的一句话,友谊的大船开着开着就翻了。我本来应该高兴欣慰奔走相告不是吗?难受就难受在这点上,我去跟谁奔走相告呢?
老范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关系最亲密的一个人。在天津,我有老乡,有同事,现在跟我一块租房子的室友在一家房产中介卖二手房,是个南方人。我在这个城市全部的关系就是这些。老范一个人就身兼老乡,同事,室友三种关系。
我给老范打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我可能在也见不他了。
下班,我照旧没有坐班车。
那条小路上,才开了几天的黄金条就凋零了,只有香味余韵还飘过来。往北是我跟老范住过的中北小区,往南是我租住的华远公寓。我鬼使神差的拐向中北小区。
除了绝望,我还好奇。我想问问老范的楼下的房东,老范是不是来收拾过东西。然后我再给小窦打个电话,告诉她她男朋友已经回老家了。我还想去公司的人事部问问,老范到底办没办离职手续……
就算我都问过来了又能怎么样?即使每个人都说见过他也拼凑不出全部真相。老范的去向成了我的不解之谜。
一路的花香突然消失,一股烧烤的味道铺面而来。这就是我跟老范常吃的大排档。
我在这儿住过一个月,搬出去以后还时常跟老范在小区外面的市场喝酒。老范消失了,就好像我的那段经历不存在了一样。我在前天还冒冒失失的闯到总经理办公室,冒冒失失的找一个叫金鑫的律师。现在我也怀疑金律师是不是律师……。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厂务经理没因为我的冒失动肝火,真没了工作,我又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的同事关系……
越是走进中北小区我越是委屈,这种委屈就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就像后背有一个痒点,不管我怎么伸手都挠不着。我的手太短,而且永远都是这么短了。
我想在找老范房东之前应该先给小窦打电话。于是我就打了。
小窦接电话的时候很不耐烦。她说你老管这事儿干嘛,他怎么着且轮不到你来管。电话那头还有金律师的声音,也是急不可耐的喊着挂了挂了挂了。
我的委屈刹那喷薄而出,拿着电话蹲在中北小区的门口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