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过,隔壁又传出激烈的吵闹声,摔碗砸锅的金属碰撞声中夹杂着些问候对方全家的话。邻居,真是最没用又不可避免的交往人员了。
我拿枕头死死捂住耳朵,用脚使劲踢了踢墙,大喊:“这他妈多久了?过不下去就离了吧!闹的别人也过不下去你们什么心啊!”往往这劝人分离的话都被人斥作恶毒,可是这栋平均房间只有二十平米的不隔音小楼,租客们今天来了明天走,除了相互咒骂也没有其他实质性的人际交往了。
我来到这里两个月了,除了工作其余的时间绝不出门,但我还是把我周围的邻居了解得清清楚楚。
每天晚上吵架的是隔壁一对外来打工的中年夫妇,为了妻子下班后沉迷手机麻将,为了丈夫喜爱小孩两人却迟迟没有孩子,总是这样。我想要是我,天天就这两个话题吵也该吵腻了,可他们就是乐此不疲,至少我搬来的两个月里是这样的。
另一边墙隔着的是个固定居民,独居的阿婆,她很安静,与那对疯狂的夫妇形成对比。但她每天清晨发出低低的啜泣也让我烦躁,谁希望早上叫醒自己的不是放着激扬音乐的闹钟铃声而是老人的哭泣呢?虽然我不善与人交往,但还是每周五下班的晚上在她门前送一袋新鲜的苹果。无关什么善意或同情,只因为朋友说苹果有使人心情愉悦的效用,但愿这老太太别再打扰我的周末休息时光了。后来证明真的有用,周末的早上,都没有传来哭声。
楼上是个带着两岁儿子的单亲妈妈。孩子顽皮,精力旺盛,每天跳得天花板都在震动。这当妈的也不管,成天自顾自的打电话,每到下午牌局上输了钱,就对着电话那头尖叫着说什么再不给赡养费就带着孩子跳河之类的话。跳吧,活着真遭罪。
幸好楼下一层没住着人,不然我真的每天都在不同时段被噪音3D环绕了。真烦人,我几乎每天都要将我的邻居们咒骂一遍。
我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在中小企业里从事着写文案的工作。如果说企业把员工当苦力用,那把我们实习生就是当畜牲用。实习期没有工资,没有五险一金,没有假期,只有做不完的工作和看不尽的臭脸。况且这工作需要费脑子费心思,在这狭小又嘈杂的空间里,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高贵又艺术范十足的创意。所以,常常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回到出租屋,心里的怒火全部发泄在这方天地。我的发泄绝不跟那些烦人的邻居一样吵闹,我只喝酒,喝多了就睡,一觉醒来又得去面对新的不顺利的一天。
这一天,要听公司宣布留下成为正式员工的实习生名单,成败在此一举。我终于要熬出头了,我心想,不久前我的文案才被客户看中,以人间烟火气的主题夺人眼球,为公司争取了千万利益,我一定会成为正式员工的。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王乐,刘晓梅,万湘……”我忐忑地听着台上的人讲话,“……陈雅琴,宋玉!”我伸长了脖子,还有呢还有呢?“恭喜以上。”我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没有我。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我的心一下子崩溃了。我喝着酒,大哭,尖叫,咒骂世界上的一切,回想自己小小的前半生,家里贫穷,所以刻苦读书寻求出路,从小到大都是尖子生,曾经优秀得获了满墙的奖。可是为什么呢,一入社会怎么什么都不是了呢?没有人来鼓励我下次要加油,没有人跟我讲失败没关系,没有人在我什么也没得到的时候给我发一个安慰奖。
快要到交房租的日子了,我没有钱,又怎么能向当工人的父母亲要?爷爷奶奶自己就过得节俭,我怎么开口?钱可以借,可以贷,可是我的专业呢?我曾满腔热血要做一辈子的事呢?谁都不能再为我买单。
一阵冷风吹得我双目刺痛,我眯着眼,竟已莫名其妙的站在了天台。太他妈冷了。再灌一大口酒,转身准备回去,结果腿一软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栽了下去。那一刻脑海里闪过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走马灯?不,不,我没死。
一阵鸡汤的香气扑鼻而来,是正宗的跑山鸡!我被这气味锁住了,硬生生地被拉起来。睁开眼,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妇笑着瞧我,“香吧?醒了快来吃。”我环顾四周,与我的房间差不多的构造,猜到这就是那对总吵架的夫妻。不知睡了多久,我饿的两眼泛花,谢谢也来不及说,就捧起碗来喝了大半碗。
“哎哟,看这孩子。”“是啊,这好好的怎么跳……”女人瞪了男人一眼,男人自己也觉得不妥,将话吞了回去。“谢谢大哥大嫂,”我擦了擦嘴,“我没想跳楼的,就遇上点不顺心的事,喝多了酒没站稳,摔了。”男人急忙说:“是这样啊。幸亏前天我们俩把三床受潮的褥子拿在阳台上晒,你又瘦,落下来正好被那褥子兜住。”女人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在夜里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对不起啊,我以前说过那么多不中听的话,你们别往心里去。”女人一下子笑了:“没事儿,被迫离开家的人谁都不容易,我们也吵着你工作了。”
“只是这里太吵了,只是太吵了……”我一听工作二字,心里又泛起一阵苦涩,瘫在床上不愿动弹。“嗨,可不是嘛,人聚在一起,总是七嘴八舌的。”男人苦笑一声。女人从里屋出来,拿着一叠零碎的钱递给我。我疑问的话未出口,她就说:“对门老太太叫给你的。昨天被她儿子接去美国了,说实话,丢了老伴就天天哭儿子来接还不肯走的老太太我是第一次见。她说她谢谢你的苹果,这些不是其他的什么,只是按超市价算的苹果钱,希望你以后多买苹果给自己吃,少喝酒。”
“她知道我喝酒?”女人笑了,“邻里都知道呀。”后来我才知道,我喝了酒后总是呜呜的哭,哭完之后睡着了呼噜震天响,门口堆着乱七八糟的酒瓶子,也是楼上楼下出门时顺便帮我扔的。原来我也很吵,原来我也打扰到了别人,原来我有时也很令人讨厌。
再后来,我又知道,楼上的孩子很喜欢我挂在门前的装饰画,总是拿些粉笔在地上学着画,上小学后,老师夸他是个小天才。孩子的妈妈在牌局上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男人,能陪她打牌,又能搭伙过日子,若是他能主动提出,孩子就会有新爸爸了。曾住隔壁的老太太去世了,临走前仍然抱着老伴的照片不松手,兴许这就是世人所称道的爱情。那对吵个不休的夫妻终于也有了孩子,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女人当了母亲,放下手机麻将全心做了主妇。这些,都是一年前我去参加夫妇女儿的满月宴时听闻的事了。
我在那日喝完鸡汤后,接到了上司的电话,他说,小崔,你不能成为我们的正式员工了,顿了顿,换做开心的语调说,上面要你去上海总部再做实习生,一年后直接转正,就可以在那边定居啦!不再板着脸的上司,在电话那头真心为我喜悦的样子,我想想都好笑。
第二天我就收拾了东西去了上海,走前将联系方式写在旧门上,并告诉邻居我走了。离别总得说一声吧?毕竟是邻居,是在异乡这么亲的人。到达的那晚下了飞机,手机上收到的第一条短信:“去了大城市好好生活好好工作。遇到不顺,吵闹过了就赶快爬起来过日子。大哥大嫂发。”微信加了新的好友,朋友圈里,多了一个抱着画板的小娃娃,我可得给他投票,顺便赞一下他妈妈的新生活。
在上海的生活过得还算好,充实,不拖泥带水。我有了女朋友,她有时会闹小脾气跟我争吵,我总迁就她,她也会在我失意时安慰我,监督我适度饮酒。
又两年,我结婚,两个小花童有着不二人选。父母亲友之外还有一桌宴席,是让那些让我“吵闹过了,就赶快爬起来过日子”的人相聚于此。我们举杯,送祝福,敬过往,盼明天。此刻,我一身唐装,两眼欣喜,三杯美酒,四言感恩,便是拥有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