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李大发生日这一天,大笨狗一早没了动静,它躺在树下一动不动,二姐过去踢了它一脚,叫了声:死狗。
它四脚僵硬,果真死了。
熟肉铺子的老板很快闻风而动,他被二姐请进院子来,他拿脚踢了踢大笨狗,说:也就这狗皮值俩钱,狗肉煮一天不见得能烂。二十块,拉走!
二姐说:这么大一只狗,拿到镇上大集怎么也得卖五十块。太少了!
熟肉铺子老板说:嫌少,那你去镇上卖吧,我还嫌煮狗肉费火呢。
说着,要走。
二姐哪有功夫去大集卖死狗。赶紧改口:二十就二十吧,省得麻烦。
于是,四川女人在里屋的窗前看见大笨狗被拖走了。在梧桐树下陪伴李大发十三年的大笨狗,最后替主人换回了二十块钱。
如果可能,她真想把大笨狗埋在那棵梧桐树下。
李大发的大姐在这一天来了。她记着瞎子说的话。
大姐经过短暂的休整,看起来精神好一些了。她在床前叫着:老五,老五。
老五睁开眼,又毫无力气的合上。
二姐说:他白天就是这样,谁知道是睡还是昏迷了,晚上可能清醒会儿。
然后二姐压低声音对大姐说:被那小母鸡勾的。
大姐说:你这什么话,人家来操心受累了。
当地人的生日,总是以一顿饺子来庆祝,无论贫穷时期还是温饱时代,饺子代表着团团圆圆。过节过生日,酒席再丰盛,包子始终上不了大席,饺子理直气壮的登堂入室。
四川女人不会包饺子,过去和李大发生活时候,李大发大包大揽,她只需要拿出嘴来等着吃就行。
但是,西安打工一个月,她已经将面和的炉火纯青。
她负责和面揉面。大姐二姐齐上阵,很快盖帘上摆成饺子阵,水汽咕嘟嘟冒出来,饺子一个个跳进沸腾的锅里,顺时针方向搅上几下,盖锅。等饺子差点沸出来,点上三次凉水,铁笊篱一捞,饺子鼓着白胖肚子威武装盘。
饺子馅是经典的白菜猪肉。
猪肉果然便宜了很多,五号病还没过去,但是乡下人不信邪,该吃肉的趁机大吃二喝,不该吃的,连青菜都会中毒。
一盘饺子和一双筷子给李大发留着。即使他不能吃了。
这一天,李大发的大哥二哥分别从佳木斯和天津打电话来,询问老五的情况。二姐和二哥说话很容易就沟通,但是和大哥就吃力很多。大哥听力越来越差了,二姐和他说话几乎要吼起来。这时候,刘油家的小猪仔一阵嚎叫,二姐也听不见大哥在那边驴唇不对马嘴的答话,于是恩啊着挂了电话。
刘油老婆正拿着枝条使劲抽几个不听话的小猪腚。猪价高涨时,这些小吃货们受到了主人王子般的待遇,刘油老婆的枝条总是春风拂过猪腚。猪价下跌时,王子落难在民间,民间的枝条雷厉风行,管它猪头猪腚。刘油老婆暗自蹉跎:谁说属猪的人养猪就是福气,现在这光景,简直是赔掉了腚。
这天,村长叼着烟来了,进门前照例把半截烟扔地上,皮鞋一捻,香烟又一次捐躯了。村长看了看李大发,李大发没有睁眼,呼吸像离开水的鱼鳃。
村长对大姐二姐说:明年一开春,房子就开拆,李大发没住楼的命了。
这一天,陈小梅的哥哥提着一箱鸡蛋来,说是看望两位姐姐的。陈小梅一直没发话出钱买房子,每次打电话只问李大发现在什么情况了,哥哥怕悬空着的买卖黄了,于是不定期提着点东西来打点下大姐二姐,顺便把李大发的情况汇报给妹妹,以期待妹妹突然拍板钉丁。以他对妹妹的了解,是官太太对穷人的故作姿态而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兄妹俩,各怀心事。
怀心事的,还有二姐。二姐对大姐说:房子要是卖六万,是不是太便宜了?明年拆迁,政府一下子赔个十万二十万,咱不就亏大了吗?
大姐当然也不傻,她就是怕夜长梦多,她说:你把政府当成傻子,你以为这是城里的地啊,比金子还值钱。这山沟沟一窝穷叫花子,除了虱子多还有啥多?
二姐马上插话:吃得多!痰多!
大姐继续发表看法:政府给穷叫花子打发点钱,穷叫花子还以为住了楼房就是洋鳖了?想住楼,除了政府补贴的那点钱吐出来,还不得把老骨头也贴进去!政策比云彩变得都快,今天这个风明天那个雨。楼房是个大饼,不是人人吃得上,现在,银子落到你口袋里才叫钱,到不了你口袋里叫纸。
二姐对大姐的见解感到吃惊,觉得不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说出的话。大姐的两个闺女都在城里,她一年里有一些时间是住城里的,她见过的世面就像那句俗语: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两条腿的猪跑。并且,肯定比二姐见过的猪多。
二姐的心事实在太多了,房子很重,比榆木箱子还让她掂量。
晚饭时分,二姐将小米粥喝的滋溜溜作响,她饭量惊人。她刚才跟大姐随口补充穷叫花子吃得多,其实是把自己撇出去的,她是秀才的老婆,自觉跟那些吃得多痰多的农村妇女妇男有区别。吃得多和痰多其实是一对情深伉俪,比如芳邻刘油和他老婆。最近,除了刘油老婆把猪仔打得吱哇乱叫,刘油的痰也吐得惊天动地。她每每听来心烦意乱。
她喝了三碗粥后,放下空碗,对四川女人说:你来了这些天,也挺辛苦的。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过我们山东人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事不喜欢藏着掖着,事一定要做到眼前,话一定要说到面上。
四川女人说:嗯,二姐说的很对,我们那里的人和你们这做事差不多原则,都不喜欢拐弯抹角。
二姐说:既然都是直性子,那我就直说,无论你伺候老五多久,他死后东西你是得不到一分钱的。因为你们没领结婚证,国家法律不承认你们是夫妻。
四川女人冷冷的说:知道。我连参加葬礼的资格都没有。等老五百年后,我马上收拾东西走人。二姐请你把心放到肚子里。
四川女人这么一说,二姐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又起身舀了第四碗粥。
大姐见李大发状态还跟以前差不多,她说:我就说,瞎子扒瞎话。不过,狗先替主人去了。
因为夜里三人住宿紧张,她于是名正言顺打道回府。
四川女人喂李大发水,一瓷勺水喂了足足有一刻钟,一共喂了两勺,比喂婴儿还麻烦。但是,李大发躺下,水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
她给他轻轻擦去,眼里起了雾。
这时候,李大发像每晚赴约会一样及时醒来。四十瓦的灯光里,他看见心爱的女人,他想笑笑,但是表情艰难。
四川女人猫一样趴在他身边,对他说:李大发,你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吧?
李大发眨眨眼睛。
四川女人说:你是说你知道,是吧?今天大姐二姐包了饺子,白菜饺子好吃呢。等你好了我就学着包饺子给你吃,不过南方人怎么学都不正宗,就像你们这里的师傅做川菜,怎么做都不正宗。川菜不是多放辣椒就是川菜,学问多着呢,你好了,我做给你吃,不过你原来就不能吃太辣的东西,看来我还要少放辣椒。看来,这川菜又不正宗了。
四川女人说:李大发你过生日我咋就想到自己的生日了呢,我生日小,腊月初的。山东人不是讲究虚岁吗,按照你们这里的风俗,我刚生了没几天就马上一岁了,一岁的小孩有的就会走路了。这样算不合适,我不入乡随俗了。
四川女人说:李大发你还记得我摔断腰的那个生日吗?我花光了家里的老本,我知道你没钱了,但是你那天除了包饺子,还用地瓜干换了一斤多豆腐。那么多地瓜干,换那么小块豆腐,不合适。你说生日吃豆腐就是都有福,看来我是太有福了,要是没有你,我这辈子可能就瘫在床上自生自灭了。李大发你好了我做豆腐给你吃,放一点辣子,把腊肠切成薄片,一块炖,出锅时放点蒜黄,比放味精更有味道。
四川女人说:李大发,我这次带了一些腊肠和腊肉,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给你留着呢。做腊肠不是纯瘦肉就好吃,一定要带点肥的,最好是带猪皮的那种肥肉,和瘦肉掺在一起,加点辣椒面和孜然粉…到时候我给你蒸腊肠,整根的。腊肠蒸好了,不切片,直接一口口咬下去,香而不腻,筋道柔软…
李大发在四川女人的描述里,轻轻咽了口水,尽管咽口水都让他极度艰难。
四十瓦灯泡下,四川女人营造出俗世男女过日子的简单画面,带着一粥一饭的烟火气。生活这般美好,仿佛死亡是件很遥远的事情,与相爱的人无关。
时间迈着小碎步向前,离第二个二十九天近了。李大发破了瞎子的预言,向第二个二十九天闯去。
二姐这个麻利的女人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她给秀才打电话诉苦:已经五十五天了,再有四天他就闯过第二关了,闯过去还有第三个闯,娘啊,我可咋办...
秀才对老婆的哭诉感同身受,除了那句娘啊让他咕嘟咽了口醋。他认为老婆精神最苦闷时刻,最先想到的是他死去丈母娘而不是活蹦乱跳的他自己。但作为一个文化人,他选择了忽略不计,继续听老婆倾诉。
二姐说:人整天闭着眼,呼搭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就是不走,简直要熬死我也。
秀才赶紧给予精神鼓励:看样子就是没几天了,阵地都守了这么久,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记着晚上多喝几碗小米粥,小米粥是月子饭,月子饭养人。
二姐说:我能喝四碗。
秀才说:才四碗,比我少一碗。你忘了你坐月子时候,一口气能喝六碗!
这晚,二姐终于和秀才一样,喝了五碗小米粥,她一趟趟跑厕所。睡觉时怕半夜起来灌冷风,就把尿盆拿到屋里。用纸板盖住,放在墙角。
她撑到胃里发胀,没心思踮着脚尖去听房。即使听,也一次没听清过。她睡前看见四川女人拿着毛巾和热水进了屋。心想:这小娘们真爱干净。
四十瓦灯泡下,李大发如约醒来,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精神状态都好。他的目光又跟着心爱的女人游走,鱼一样灵动。
四川女人靠近他耳边,轻轻说:李大发,你好几天没擦身子了,这几天屋里暖和,怕是身上会脏的,今晚我给你擦身子吧。
李大发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
四川女人把毛巾浸在水里,捞出来拧半干,毛巾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顺着李大发的头,额头眉毛鼻子脸颊嘴唇下巴,像四川女人的热吻,一路吻下去。
他看着她鼻尖冒出微微的汗珠,她的小雀斑,像地上的鸟屎一样生动。她看起来还年轻,不过四十几岁,比十年前更有一种动人的味道。
毛巾擦到肉瘤时,肉瘤看起来没那么鲜艳了,好像要枯萎。这次她眼里没有雾气,连恶魔的果实都细细擦过。
她还是从侧面掀开被子的一角去擦身子,擦过十年里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原始丛林,一直到带着厚厚脚掌的大脚丫子,连每个脚趾缝都擦得干干净净。尿布好像没有湿,但是她给他换了新的柔软的白洋布。
然后,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洗过,拧干,放在暖堡上摊开,烤着。
她轻巧转身,看见床上的人像婴儿一般呼吸平稳,李大发的眼睛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他曾经算是美男,眼睛大而好看,此刻,就像十年前他在夜晚看她一样,目光生动。这一刻,他怎么会是一个病人?他就是她生龙活虎的男人,一天劳作后有些疲惫的躺在那里,让她忽然心疼,想用手指梳过头发。
李大发动了动嘴巴,断断续续发出一些话来,他已经好几天说不出话来了。他说完话,面色居然染上难得的红晕。
四川女人听清了,这一次,她没有在夜晚给他说故事听。她爬上床,跪在他身边,她的身体俯下来,像一只快要掠过水面的燕子,近了,近了,她的嘴唇开始亲吻他。
她的吻像轻柔的细雨,在草长莺飞的春天,沙沙的撒过额头,眉毛,鼻子,嘴唇,下巴,然后,带着女人的温润柔软,一路向下。
她小心的钻到被子里,细雨掠过胸脯,肚子,就来到了生长萝卜的野草枯萎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吻下去,一寸一寸的细致。细雨润泽了野草地,春天来了,野草总是要发芽,一副男人的骨架起伏着,在两个人私密的夜晚,生命是如此美好。女人的温润柔软,一路向下,连脚趾都细雨沐浴。
她带着十年的美好想象,吻到眼里充满雾气,心里像母亲般柔软。
那么久的等待仿佛就为了这一刻。这世界哪有什么约定俗成,相爱就要在一起啊。
李大发像婴儿一样躺在床上,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要掉到黑洞里的恐惧,没有分离和思念的刻骨伤怀,没有孤枕难眠的一地寂寞,没有不着边际的痛和眼泪,人生而孤独,难得的是有相通的灵魂陪伴。阳光炫目,他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里,盘旋上升,飞向快乐的极致。
他面色染着红晕,嘴角挂着一朵笑意。这多叫做微笑的花,凝固在他嘴边。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着她,但是眼珠一动不动。
她又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嘴唇,嘴唇一片冰凉。
四川女人在心爱的男人身边躺下来,像一只柔顺的小猫。她的眼泪像无声流淌的河,快要将她淹没。她看着他,像母亲对婴儿说:李大发,我的夫,你睡吧,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十年前在医院里,他对她如是说。
第二天一大早,四川女人听见二姐起床的悉悉索索声,然后屋门开了,二姐端着昨晚沉甸甸的尿盆,打着哈欠,出去了。一会儿,屋门再响,二姐又回到屋里。
里屋的门忽然被推开,二姐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站着四川女人娇小的身体,四川女人的脸上素淡如菊。
她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里飘来:二姐,老五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