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父亲死去与初识南风
在父亲去世前的年月里,我生活在香山脚下一个叫红河的村子。这里的香山并不在北京,它只是南部一座常见的长满了红杉、香樟以及梧桐的大山。到了深秋杉树、香樟结籽的时分,整个山体便被一股磅礴的馥郁香气所笼罩,香山故而得名。
带着父母殷切的期望,我在十八岁即中学生涯结束后,来到了东部离家颇远的通城的一所公立大学就读。升入大学的第一个冬天里,父亲便抑郁症病发从村头的水塔顶部跳落而去世了,父亲死前在堂屋的木桌上留下三行字:
紫,不要记恨爸爸
人群就要来了
我无法在等了
紫说的是我的姐姐秦紫,翌日是她的婚期。
父亲的身体在堂屋摆放了两整日才火化,这是村中的习俗。丧事完结后第二天,我便返校了。因父亲之死而终日黏附于我、使我百般不觉得自由的阴郁情绪并未持续多久的日子便腰斩似的终结,因为我的母亲在紧接着的气温刚刚回暖的春天里告知我:“小岭,妈妈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随后她搬家去红河县城里,和另一个男人生活。
春天完结了,我在离校颇有段路程的一家电子产品加工厂寻得一份兼职。因为身材瘦弱的缘故,工头骆师傅只安排了我打磨硬件外壳的活计。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份不赖的差事,它多劳多得的模式十分便利于我去处置在念完功课后必须得去面对的多如牛毛的闲暇时光。半工半学一个月后,我便在西郊滨江的老居民区内租了间30平的屋子。
随之而来的便是三个月说得上充实的生活:白日里去学校学课,完课后不论早晚我便一头扎进流水线,带上耳塞和口罩去挨个给一筐接着一筐的电脑外壳抛光。时间已近酷暑,做至体力近乎透支时的我的汗液早已湿透了T恤,然而完工后在步行回出租屋的途中,湿透的T恤又会被迎面呼啸吹来的江风所晾干,一大块尖锐的凉意便一直紧贴着我单薄的胸口,这让我感觉愉悦。江边的通城港口每晚都有从海上驶来的货轮在此落脚停歇,货轮巨大的汽笛声时常震得我耳膜一震轰鸣,它似来自被困于江底的远古巨兽发出的咆哮,间歇着一声声轰击于我的后脑上,轰散我那个夏天正当青年之时的忧愁情绪。也是因此,我的睡意总显得出奇得酣畅,每个夜晚都是倒头便沉沉睡去,一架略显矮小的绿色油漆的落地扇在床尾乐此不疲地驱赶着已是着实不俗的暑意,屋子外面一轮江月茕茕孑立,它的明亮无疑是恒久的足以洞穿亘古的,只是这个世间却一秒不曾耽搁地变化着。
就在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兼职的暑期之中,我与南风初识。
一天夜里完工后我同往日一样徒步回出租屋,行至滨江的公园处时,我从公园内结伴而出的行人口中听得江边发现一具女尸,说是有艘货轮上的女人,因与丈夫起了争执,转头从数十米高的货轮跳下,栽在了江边礁石上。我透过公园门口向里面眺望了一眼,江边那一排高大的榉树下面攒动着一撮撮黑魆魆的人影,江风已把他们密集的私语声撕扯的粉碎,听不见丝毫,只货轮的汽笛声仍是让人振聋发聩,而头顶上一大团乌云正自西往东在缓慢的吞食那呈现着诡异的正圆形的江月。
“真是阴森的一个晚上哩。”
我这么想着,并决意立马从这阴冷的场景中抽离,刚迈了些步子,额头便被右前方夜空里飞旋而来的硬物击中了。我短暂地察觉到身旁的路灯在那一瞬骤亮,随即就开始旋转个不停,我担心自己就此死去,所以试图使自己保持记忆能力。可伴随着玻璃破碎以及三两个女人的惊呼声,我还是昏倒了。我感觉到路灯的光像是有重量般垂直的压下来,随后我便陷入昏迷,在昏迷前某几秒,我看见一位金色头发的天使在我的额头上栽下了一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橘子树。
苏醒时我置身于一张素简的病床上,涂着白漆的天花板上并列悬挂着两具日光灯,四周墙壁也是白色的,靠近地面的墙体大概是因经常擦洗的缘故而呈现着光溜溜的深灰色,我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幅男性人体血管分布的彩色画像和一幅梭罗河风光的画,紧挨着我的窗子上不住的有雨丝在蠕动,微微敞开的窗户的隙虚间涌进泥土的气味和芍药花零星的花香,黯淡的天光让我无法猜测时间。我估摸着,这场雨来的突然,才使得雷声下时不时窜出人们疾走的脚步声。
而此时正对着窗子的我的右手床边,伏着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因趴伏的体态使得她的头发自然的散落开来,一部分铺陈于她如精削之下而出落恰好的肩膀,一部分稀疏的掩着她白皙的小臂,衬衫袖口整齐地卷至小臂的尽头,她的青草色的衬衣恰巧与墙上画里梭罗河旁青葱的芒草形成了呼应。
待我看清这周遭后,右额头处才募得袭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且痛感随即同地表之下不断滋长的树木的根须一般自额头往我的全身钻去。我想伸手去确认伤处,刚一动肩,女人就醒了,原来我的右手一直在她不大的手掌下放着。
“你醒了...万分抱歉,是我扔的玻璃瓶把你砸伤了,是我的过错...你可昏迷了快十二个小时了。”
女人用着一种分明是基于淡漠,却着实饱含自责的语气对我说话,话头展开之迅速就好像她在刚才的伏身的时间里便一直酝酿这番话,而她的语速保持着平缓,并且始终注视着我。
我调动全部的体力,将注意力从额头的疼痛中拖拽出来,并慢慢把目光汇聚在女人的面容上,我必须那样做。此时窗外面轰隆隆的骤起一串沉闷的雷声,雨势似乎更加急迫了,而说话女人的面容也伴随着我因吃力而不断拧紧的眉头与窗外雷声的骤然密集,逐渐在我眼前明晰。
不得不说那是一副娇好的容貌:残留着睡意一般细碎的刘海在女人的额头前面自在地散落着,微微凝靠着的眉毛和浮现着的微薄的眼袋间有一双似是汇聚着普天下所有晨露的晶莹莹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在我面前明亮的亮着,且投射出的锥子似的目光直直地扎在我卑陋的面部,使得我的脸颊一直发烫。她的鼻梁挺拔而冷峻,与微微隆起着的颧骨形成一种和谐的照应,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启着而使得她的唇间仿佛有一口深井似的幽暗且深邃的微小洞口,那洞口通向这个女人所代表的所有未知,包括她的过去未来,也包括她为何以那种我从未听闻过的语气同我讲话。
正是这样一张即使承受着雷雨天的昏暗日光也如初生婴儿般给予人希冀的娇好面容让我的意识再次被如病毒般潜伏于身体角角落落的自卑感结结实实的填满了。对于幼年便有着间歇性的结巴毛病且O型足的我来说,目睹那样的面容无异于直视正午的太阳。我也偏偏记得幼年时结交的第一个玩伴,他在九月一个格外晴朗的午后同我讲了一个结巴皇帝的故事,他倚在香山中一棵弥漫着醉人香气的桂树下,携着万分幼稚的得意表情在我耳边爽朗地学起那可怜的结巴皇帝讲话的模样,
“爱卿们..们平..平..平平身”。
学完他指着我独自笑了起来。我仿佛看见他欢畅的笑声同身边那棵桂树所散发出的香气一并升腾到一碧如洗的初秋天空上去了,九月的不参杂任何杂质的阳光在途经桂树茂密的枝桠后被切割开来,在他乌黑的头顶上留下斑驳的光斑。从此后我便不再结识任何玩伴,同时我暗自盼望同故事里所讲述的那样成为一个皇帝,即便患有结巴,没错,我盼望成为一个暴君:可以不发一言便将我的第一个玩伴处死以极刑,我还将热衷于使用任何缄默且暴戾的方式处死所有的嘲笑者。一个暴君从不需要赋予任何的话语而使自己的残暴显得正当化。
面前的这张面孔仍在凝视着我,即使她的目光未裹挟任何对于我所代表的未知的嘲笑,我也无法再朝她投去目光了。在我把思绪从我幼年的第一个玩伴他的笑声中抽离的之前,就早早地从那张面容上收回了目光。我木讷地望着双腿间被素白色床单蒙蔽着的凹陷,说道:
“一点不必怀有歉意,我可能只是因为太累了,去...睡了一觉,像某个疲于奔命的亡命徒得空美美地睡了一觉那样。何况…昏迷甚至昏死过去也不见得就是件糟糕透顶的事。”
我仍旧没有看那个女人,一方面我忌惮同她那锥子似的目光遭遇,另一方面是我并不期待再得到她的回应,我向来对他人缺少应有的关怀且对于自己留给他人的印象亏欠着责任感。
“没关系了,你不必管我。”我说。
在随之而来沉默时间里,从病房外的走廊远端传来一声雨伞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响声,当那响声在空旷的走廊中消散后的顷刻,女人便起身几步走到这间病房唯一的窗前背对着我,她的身躯再次削减了本就微弱的日光,只从她的腰身处扭曲着似的透出些光亮,连雨也没了声音。不久后,她开口道:
“有关系,我得管你,最好让我也受一遍你因我而受过的苦,才痛快呢。”
说完,女人便扭身在我床边坐下,她冲我递来摊开的小小的手掌,她的面容也重新回到日光之下,眼眉携带起隐约的笑意,最后她说起了她的名字:
“我叫董南风,你就叫我南风吧。不管怎样,我会照顾你痊愈的。这暑假总算有些乐趣了。”
“对了,你口渴吗?想吃点什么呢?”南风问道。
“橘......橘子。”我剧烈地结巴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