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年级结束后学校重新分班,今天是新班级第一次见面。
肖品仔细在蓝色的校服上喷了些香水,然后探头探脑的走出厕所隔间,来到位于三楼的新教室。教室里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天,肖品看到死党赵飞和王金金已经坐在一桌,连忙坐到他们前面。
“我旁边这坐的谁?”肖品看着粉色的水杯问。
“不知道,我也刚来。”赵飞说。与瘦削的肖品比,赵飞显得又高又壮。
“好像是以前隔壁班最漂亮的那个女生。”小胖子王金金扶了扶眼镜说。
“是她?”肖品心里忽然跳出了一只小鹿。女生叫秋意涵,一双大眼睛看上去十分甜美,而且成绩优异,经常主持学校的活动。
不多时秋意涵进了教室,径直坐在肖品旁边。肖品还没鼓起勇气搭话,一位男老师快步走了进来。
“同学们好,从今天起我来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叫林傲,今年32岁。”林傲开始自我介绍,说了几分钟后拿出了一张表格。
“请同学们填一下这个表格。”
传到秋意涵这里时,肖品瞄了眼上面的内容,填写家庭住址、父母联系方式和工作。
工作?肖品咂咂嘴,他可不想把爸爸的工作写出来,上一个班级里有个男生的爸爸是外卖员,背地里不少同学都有些看不起他。
肖品抓耳挠腮间,秋意涵已经填好递了过来。
“给。”女生甜甜一笑。
“谢谢。”肖品说完把身子扭向另一侧,挡住了秋意涵的视线。
父亲—律师,母亲—银行经理。
秋意涵父母的职业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下肖品,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爸爸每天对着电脑的苦思冥想。
肖品—父亲—诗人。
二
直到晚上睡下时,肖品还在沾沾自喜。诗人,这个职业听上去比起律师和经理不遑多让,而且更加缥缈而神秘。
爸爸肖齐的确在努力写诗,经常晚饭时在饭桌上和家人大谈最近有什么灵感,写了多少诗,神采飞扬,满面红光。可往往几天后便会同霜打的茄子般,妈妈和肖品知道爸爸是被拒稿了,默契地不再提起“诗”这个字眼。
恍惚中肖品渐渐进入梦乡,他仿佛看到秋意涵好奇又羡慕地看着自己,说道:“肖品,你爸爸会写诗?”“是啊。”“好厉害,现在很少有人能做诗人了呢。”“还好,还好,算不上厉害。”肖品谦虚地说着。
第二天到学校时,肖品还沉浸在梦境遗留的自豪与得意,他像往常般走出厕所隔间,在镜子前仔细整理了校服和头发。
带着一股自信的风貌,肖品走进了班级,他刚进门,几个在窃窃私语的同学立刻分开,肖品对他们笑笑坐到了位置上。
“我说你怎么想的,为什么把你爸写成诗人。”小胖子王金金探过身劈头盖脸说道。
“诗人是不是太高调了?”肖品有点担心地说。
“哎,你没看脱口秀大会吗?”王金金说:“诗人就是没工作,找不到工作就自称诗人啊。”
“啊?”肖品瞪大了眼睛。
“这下全班都以为你爸是无业游民了。”王金金嘀咕道。
肖品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呆呆地晃了晃脑袋,随即痛苦地趴在桌上,把头深深埋在臂弯中,他闭着眼睛却又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他,感觉所有声音都在谈论他爸爸的职业。
耳边响起椅子触碰课桌的声音,肖品知道秋意涵来了,他难以想象对方会怎么看自己,这时他又想到自己的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肖品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快放学时班主任林傲来到教室,肖品觉得老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滞了一下,目光中还隐隐流露出些许的同情。
“同学们,这周五我们要去烈士纪念馆参观,那里紧挨着天河山庄,如果大家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顺道去山庄公园秋游,大家同意吗。”
“同意。”全班同学一齐喊道。
三
天高云淡,天朗气清,远山上的草树青黄参半,几只大雁伴着微冷的秋风飞向天边。
学生们整齐地从大巴车走下,肖品没精打采地走在最后,不时看向队伍最前面的男生。
男生叫莫晓昌,穿着一身灰色的耐克运动服,白皙的皮肤再配上黑框眼镜看上去颇有些帅气。他负责组织大家排队,女生由秋意涵负责。
在车上时,王金金悄悄告诉肖品说莫晓昌的爷爷是县作协主席,他问过爷爷,县作协根本一个姓肖的成员都没有。
肖品想死的心都有了,同学们本就有些疏远他,想来家长们都给孩子好好解释了县城里的诗人是什么玩意儿。
莫晓昌向爷爷的求证不过是把东西扔到地上后又踩了两脚罢了。
肖品垂头丧气地和赵飞与王金金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排队进纪念馆时,他们还听到莫晓昌说作协会以烈士为主题写一些列作品,肖品敏锐地注意到几位同学把目光投向了他。
讲解员开始带领大家参观纪念馆,激昂且满含深情的声音在展厅内响彻,学生们面对一张张泛黄的照片肃穆地听着。肖品拼命地集中精神,可越努力越徒劳,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肖品,你还好吗。”班主任林傲说。他关切地看着瘦削的男生。
“没事,老师。我喝点水就好了。”肖品连忙走到一旁打开水瓶,往嘴里大口灌着。
秋意涵看到肖品脱离队伍,走过去问道:“肖品同学,你不舒服吗?”
肖品仿佛从痛苦的泥淖中被人救了出来,呼吸都变得顺畅许多,他挤出一丝笑容回答说:“谢谢关心,我只是有点渴了。”
“那就好,你这几天脸色都不大好,以为你生病了呢。”秋意涵说完展颜一笑,走回队伍。
肖品从地缝里飞到了云端,在云层之上,秋意涵泛着圣洁的光,像天使般俯瞰着他。这飘飘然的感觉从纪念馆一直持续到天河山庄,即便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纵使老师不经意间露出同情的眼神。
天河山庄是县里最著名的休闲旅游胜地,依小山而建,中心是一片人工湖,名为天河。九月的微风下,湖面荡起阵阵波纹,岸边绿色慢慢退去的垂柳轻轻拂过学生们的肩膀。
“那里是什么啊?”王金金指着湖边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说。
“听涛阁,是个餐厅。”肖品说。爸爸带妈妈和他去过几次。
“这就是咱们县最贵的那个网红餐厅?”赵飞惊讶地大声说道,其他同学们也恍然大悟。
“看,那家餐厅在湖边还建了凉亭呢。”有学生说。
队伍渐渐向凉亭靠近,一群成年人正坐在其中相谈甚欢。莫晓昌眯起眼睛,惊喜地喊道:“爷爷,您怎么在这?”
一位老人笑着挥挥手,肖品目光扫过凉亭惊得下巴差点掉了。
爸爸?
四
采风,风看不见,摸不着,怎么采下来呢?肖品疑惑不已。
莫晓昌的爷爷,一个严肃又慈祥的白发老人说天河山庄秋景最美、秋意最浓,正适合作家采风创作。
年轻的老师林傲在县作协诸位作家面前有些拘谨,支支吾吾才说清学生们是来参观纪念馆顺便秋游。
莫爷爷听完笑着说:“孩子们,我们这有深厚的文学土壤,希望将来你们中能出几个作家,将来把家乡的大好风光展示给全中国看。”
“好。”孩子们大声回答。其余中年人一起卖力地鼓掌。
肖品挤到了队伍前面,宽敞的凉亭中间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摆了不少烟酒和茶叶,瘦瘦巴巴皮肤黝黑的爸爸就坐在莫晓昌爷爷斜对面,正在和餐厅服务员说什么。
“肖品,你爸爸不是诗人吗,他有没有来采风啊。”一个男生忽然向着肖品挤眉弄眼说道。
“什么诗人啊,是卖猪肉的。”另一个男生说。“我前两天看到肖品就住在肉铺二楼。”
“难怪我有时候能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肉腥味唉。”一个女生嘀咕道。
肖品脸腾地一下红了,还没等他说什么,莫晓昌爷爷又开口了。
“昌昌,我记得你们班有位家长是诗人吧,是哪位小朋友啊。”
肖品周围的学生向后撤了两步,顿时让他显露出来,莫晓昌欲言又止,觉得这样对肖品有些不好。
“小朋友,你爸爸是诗人?”莫晓昌爷爷慈祥地问道。
“不是,他是卖猪肉的。”肖品心一横,老实回答说。“他没事就喜欢写诗,很想当诗人。”
“这样啊。”莫晓昌爷爷语气有些失望。几个中年人轻哼了一声,还有几个不停地摇着头。
“莫老师,咱再来些西湖龙井,晚上咱就在这住下,正好明早去山上采风。”肖齐说。他与服务员沟通完行程,才扭过头来。
“儿子,你怎么在这?”肖齐惊喜地说,。
“我们来秋游。”肖品说。
“肖副主席,这是令郎?”莫晓昌爷爷怔了一下,回过神问道。
“是啊。”
几秒前轻哼和摇头的中年人们齐齐一顿,不着痕迹地把烟使劲往兜里塞了塞。
肖品也怔住了,肖副主席?
他不知道爸爸肖齐全资赞助了本次采风,二十人在天河山庄的三天两夜之旅,加上各种小礼品,深得民心的肖齐在刚刚加入作协便当选副主席。
人心所向。
“他爸爸不是卖猪肉的吗?”一个男生嘟囔说。
“肖叔叔是咱们县最大肉铺连锁店的老板,前段时间还上新闻了呢?”莫晓昌认出了肖齐。
“好厉害呀。”“不仅是老板,还是诗人呢。”“肖品老爸真有本事。”一时间学生们窃窃私语,肖品身旁的真空地带瞬间又填满。
“那你会不会背你爸爸写的诗啊?”莫晓昌爷爷身边的一个中年人和颜悦色地问肖品。
“嗯。”肖品努力回忆着,他想起爸爸常念的几句诗。
“来,背给我们听听吧。”
肖品清了清嗓子。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好,写得好,背的也好。”中年人点着头赞许说,其他人又一次卖力地鼓掌。肖齐刚要说什么,被淹没在一阵掌声中。
肖品的秋游戏剧般圆满结尾,他一路吹着口哨回了家。睡前他忽然好奇父亲的诗有没有发到网上,于是他将下午背诵的诗句填到了搜索栏。
顾城,爸爸的笔名叫顾城吗?
肖品带着疑惑进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