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父亲:空荡荡!

      父亲,走在我眼前。干脆、利落、直接。

    那一天 ,初冬的太原,阳光和暖。那一天,是父亲卧病的第四年。

    父亲从伟岸如松到病体支离,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一眨眼,天地暗换。

    父亲身形高大,举止儒雅。是传统的白面书生。生于农家,长于寒素。面色中却是书生本色,毫无曾经的苦难,不,是没有那种村夫俗气。

    父亲是老家,满门亲戚的骄傲。

    我的家乡,吉县。偏居吕梁山系,环顾四野,黄土漠漠,日子苦焦。在柯受良飞黄之前,今天闻名遐迩的壶口瀑布 ,不过是家乡人惯见的景致。

      后来有了干脆甜口的苹果。乡人的生计,才算有鲜活的颜色。

    这一切,对当年,渴望走出大山,走出乡村的父亲,当然是后话了。

    父亲做人一辈子,谨慎仔细。穷人家的孩子,每走一步,都是要用心丈量的。

    父亲农活干的不错,是好把式。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会,一定会把眼前事,做到如工笔画,纤毫不差。

    有次 整理家里的书柜,无意间,看到父亲在《山西日报》农村部当记者时做的版面,真漂亮。那时候,是铅字排版,不像现在电脑照排,可修可改,些微错误,一个版就废了。父亲那版面刻画工整,布局舒展,我自己是曾经的报人,经历过从铅字版到电脑化的时代,自忖,难望其项背。

    在那些泛黄的资料里,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刊登着几篇父亲同辈记着写的文字。父亲的题目种中规中矩,大意是勤勉作人做事。另一位父辈,题目霸气,直抒胸臆,宣称做人要敢于一马当先。

    这位父执辈,后来与父亲一起到省委工作,在仕途上,远比父亲辉煌。

    在对人对己做月旦评的时候, 我们都有过,假如如何之如何的喟叹。其实,我们不知道的,结果是注定的,会在远方等候着我们,一苇以航,渡过岁月的河流,抵达我们彼此的彼岸。

    因为,我们任谁,都挣脱不掉,我们生长的起初。懵懂年纪的烙印,自家家底的厚度,决定我们所有的选择和我们人生的纬度。

      父亲,儿时丧母,少年时代流浪异乡。饱尝生活的苦涩和孤独。自然,心底里存了二亩地一头牛的保守思维。

    父亲打的一手好算盘,在老省委宣传部,老人家们都有雅号,父亲被大家戏称为铁算盘。呵呵。

    各中缘由很简单,父亲毕业于临汾商校,他第一份工作是百货公司会计。受周围同事鼓舞,壮着胆子考大学,实在是底子差,没能如同事一样考入外省名校,入学山西大学历史系。这样的结果,也足够轰动乡里。父亲是老家五十年代屈指可数的大学生。

    至于后来,再入党校深造,供职省委,对父亲 这样一位,曾经但求果腹的乡村少年,人生真的是逆袭了。

    父亲生前身后,不止一次,我和家人都会听人说,张孔森啊,熟悉,好人。

    父亲为了这个好,很有点克己复礼的意思。他的好,好在世人的面前。于家庭父亲其实是自私的。

    母亲生我以后,大病,父亲忙于工作,疏于照顾,还是一帮父亲的朋友把母亲送到医院。这些故人,后来有身居高位者, 有被风波打翻到底者。但是,无论穷通际遇,他们的名字母亲念叨了一辈子。

    父亲非常敬业,他们那批人,是四年普通高校四年党校,被作为干部苗子选入省委各大部委。如果没有文革的变数,通达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想,父亲被母亲诟病的大男子主义,就是这样在父亲心底滋生的。

  父亲为工作可以忘家,母亲支撑了所有。

    在父亲眼里,母亲是一教书匠罢了,懂个啥。所以,很多年,父亲看母亲始终是俯视甚至轻视。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仕途蹉跎,眼看同侪平步青云,自己却很寂寞的呆在一个有级别无视野的单位到老。

    母亲却敢于挑战自己,一步步走出中学,当教授,广人脉。甚至和他一样享受干部医疗待遇。当然收入也比父亲高。

    晚年的父亲,在母亲面前,是有些怯意的,他们之间,母亲靠自己拉平了所有的沟壑,父亲唯有默默地露出带了三分讨好的笑容。

    我们家,和周围很多发小的家一样。父严母更严。儿时,住坊山府,老旧的苏式楼房,不隔音。经常听到我们因为学习被父母双打的鬼哭狼嚎。

    可是,隔着岁月的帷幕,那些肢体的疼痛总会被曾经的亲情遮蔽。

    现在是夏天,西瓜当道。我却无胃口。实在是儿时吃伤了。

    那会,单位的福利,是一麻袋西瓜,父亲认为西瓜败火,我们常常是西瓜吃到嗓子眼,急如星火,奔厕所。我至今都记得父亲乐呵呵看着我和妹妹,说,通了,就没火了。唉!

    父亲退休后,得了糖尿病,需要吃杂粮,他深以为苦。常常找各种理由逃避。他是吃怕了。

    我记得那时候,细粮不够,家家都是搭配粗粮,我们家经常做包皮面,就是那种两层白面中间加红面,切成面条。入口,生涩,发麻。我每天看着一碗面愁眉苦脸。父亲却狼吞虎咽。我以为大人爱吃,后来知道,不吃,日子咋过?

    点心这个概念,在童年的我脑子里是槽子糕,偶然吃到,珍惜的很。

    前年吧,有次饭局,私家小厨。据说大师傅会做一些失传的面点。

    酒到半酣,服务员端上一盘色泽金黄的面点。长方形,清香扑鼻。 我拿了一块,一口咬下,纯味的面香,熟悉的味道,眼底晶莹一片。

    我问主人,大师傅是不是出身晋祠国宾馆?大家鳄然,说,可以啊一口就吃出手艺。

    我哪有那么深的功力。是我曾经吃过。真的吃过。好像是冬夜,父亲从晋祠宾馆匆匆回来,从包里拿出余温尚存的食物,发糕,对。就是叫发糕。是当时大师傅们粗粮细作的仿制面包。

      真香,真好吃! 我几口就吃完了。咂巴咂巴嘴,很希望父亲的包里还有很多很多.......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父亲给我的是他加班的食物,因为稀罕,他舍不得吃,宁愿在冬夜里亏着自己的肚子,也要给孩子们一点欢乐。

    父亲退休后,很寂寞。我经常看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手边放着一册宋词,喝茶抽烟打盹。

    我工作后,事杂,极少和父亲交谈。我们周围好像都是这样,对父亲敬畏多一些,很少有那种把父亲当朋友倾心交谈的人。所以,我们真的没有耐心去读懂自己的父亲,很少体味他们人生的温凉。当我们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斯人已去,唯有无尽的遗憾。

    父亲是那种承受一切,永不诉说的人。

    我刚有儿子的时候,父亲会骑着多年没有碰过的自行车,从河西来到我的小屋帮我看孩子。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我自己顶着风,骑车去父母家,我突然酸涩,父亲六十多岁的人,奋力骑着老旧的车子,一天天奔波,从来没说过一声累。

    我们对父母的懂得和体谅,真的太少太少。

    父亲走那天。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天意。

    父亲那天入院治疗一切安稳。毕竟病了多年,我们都习惯了医院的味道习惯了一切的流程。

    就在我准备去上班的时候,突然心慌,觉得挪不动步子,刹那间,躺在床上静默无语的父亲,突然起身,面对这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是那种一泄如注,我吓一跳,然后父亲颓然躺倒。然后是护工的惊叫,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 ,然后,是不在醒来的父亲,面带歉意的医生。

    在那一刻,我都没有清晰的觉得父亲走了。唯一记得的事是,母亲痛哭失声,说 老张啊,最终你还是把我一个人扔下了......

    我一直无泪,布置灵堂,安顿所有,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木木地看着。

    直至,起灵,去火化场的时候,我我一边撒着纸钱,一边泪如泉涌,那天,天色晦暗,那天,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叫一声父亲空荡荡的虚妄。再也听不到父亲掺杂着吉县乡音的太原话了,再也看不到父亲那双因为疾病变的空洞的双眼了。

    我们兄妹一身缟素跪在墓碑前,父亲似音容宛在,我对妹妹说,青青,我们没爸了.......

    父亲走后的这些年,我会在梦中遇到父亲,父亲依然是那样挺拔,笑眯眯的,双手沾着面粉,忙着做他钟爱的面条,馒头,张罗着大家开饭。午夜梦回,身后空茫,我不胜唏嘘。

    父亲还是有福的,他看到了儿女的安康,外孙孙子绕膝承欢,女婿儿媳,一张张笑了脸 ,暖和着他退休后 清冷的日子。

    母亲为父亲选的居所不错,周围有很多故人 ,想来父亲身后 ,有老友陪伴 ,日子过得不会寡淡。

    生命是有长度的。我们总会告别,告别亲人,告别曾经的一切。

    在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我想你,爸!放心,老爹,我会认真的做好自己,我知道,你在世界的那一端,看着我们,护佑着你的儿女亲人。爸,让我陪你喝杯茶 吧。你最爱的绿茶,一如你清爽为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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