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呼唤,一袅袅炊烟,勾勒出捉迷藏、掏鸟窝、扇纸宝、打钱币的懵懂无忧;一弯弯溪流,一道道山梁,犹记那溜土洼、耍溪水、滑冰车、滚铁环的少年童真;一串串脚印,一曲曲儿歌,翻遍了挖剌剌、摘梭牛、捋高苗、砍驴草的沟渠烂洼;一本本残卷,一幕幕皮影,惋叹着梁山泊、瓦岗寨、岳家军、杨家将的功败垂成……
有意无意间,儿时往事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然而,最难忘的却是场畔上那棵高大婆娑的老桑树。
记忆中的老桑树,近二丈高,主杆高至一米左右,便一分为二地伸展开,左枝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先是斜斜地向上,然后平平地展开,成为胆大调皮孩子荡秋千的绝好所在。平展至半途便开始竖攀、横展、斜伸,枝桠间没有缠绕,少了曲里拐弯,大致横平竖直。指向晚霞的右枝大体在直上的主枝上参差不齐地伸展开若干横枝,但记忆中没有左枝那般丰韵体态,像瘦高个子般单薄嶙峋,垂深感、凌空感似乎高了许多。若在秋冬,她既不像柳树那样规整,也不像白杨那样挺拔,不是很密集但很粗壮的枝桠显得很稀疏、很单调、很零乱。而在夏天,则是满树的丰茂厚实、雍容华贵,比柳树婆娑,较梨树臃肿,没杨树高大,粗枝大叶,一伞华盖,满树荫凉。
临近中午,收麦人擦去满头满脸不断线的汗水,卸下牲口背上的驮子,摸一摸肩上既红且深的印痕,抖去一身麦芒,满背汗渍地向桑树走去,有的干脆脱下布鞋,让每一个毛孔都充分享受着一树清凉。这时候,笑声、奔跑声、你追我赶声正好洒了一沟,孩子们一路狂奔而来,顾不上和大人打声招呼,也不管牲口拴了没有,丢下一路书包,踢下满地鞋子。
孩子们眼馋着蚕茧般大小、红中泛紫、紫中透黑的诱人桑葚,手足并用,各展其能,各得其所,瞬间树上挂满了“葫芦娃”。但这摘桑葚也有大文章,充满了优胜劣汰的竞争法则。孩子王毕竟是王。瞧,那家伙先攀上左枝,一番眼疾手快、手到擒来之后,故意摆动着树枝,趁势借力在树顶梢尖挪向右枝,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一肚子满意,一溜烟离去。其余动作快者也不甘心示弱,一路穿梭,选大的,拣黑的,享受着“猴王”的三心二意和不愿理会,吃得酣畅淋漓、满嘴汁液。顺便挑战一下枝梢间地穿越翻腾,施展一下金钟倒挂的绝技,而或是为方便给弟妹们“供货”染黑了白背心,引得树下一阵阵数落,“赶紧回去泡在洗脸盆里!”因为这种染渍干了非常不好洗。过足嘴瘾的孩子满是轻蔑地看向树的方向,很是骄傲地牵起牲口,神里神气地向院子走去。
小一点的和动作迟缓的孩子,在掳掠了几遍的枝桠间挑肥拣瘦,抱紧枝杆向高处颤巍巍爬着,用脚尖轻轻点着,伸出的手马上缩回来。似乎是迂回,其实心都惊碎了,大孩子的那一摇摆,引来一树颤抖,着实吓坏了小宝贝。惊魂稍定,便开始向大树中部攀去,突然间发现了个“黑大王”,便得意洋洋地向树下炫耀着。而树下的小孩子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不时地用手指着,无奈地在地上捡着,满心的急切,一肚子牢骚,甚者会号淘大哭。这时候,稍微缓过乏劲的大人们哄着树下的,催着树上的, “赶紧的,牲口进玉米地了!”树上几声“出溜”,落下几个孩子,塞给弟妹一两把压扁了的,便把满腔怨气一股脑儿地撒向吃玉米的家伙,一顿鞭响,一路狂奔。
大人们陆续回家做饭午休了,孩子们总有办法偷偷地溜出来,集合在桑树下,未尽兴者继续贪婪。其余地拿起铁锨,翻下场畔,在水流窄浅处拦坝储水。及水至大腿或是腰部时,便一身精光入水,不分男女,不管胖瘦,赛谁在水里憋得长,比谁从高处跳得远,看谁在水里游得快。但大都是旱鸭子乱扑腾,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为耍美玩好,寻个开心。一时间,潜在水里不动的,浮在上面假寐者,岸边休息踩泥的,群起攻击按头的,专门使坏捣乱的,一不留神呛水的,只见你泼我溅,你推我搡,你笑我骂,泥沙翻飞,满溪浑浊,两岸狼藉,一坝凌乱。
一声“上学了!”浪里白条翻身上岸,扑向衣服堆,你拿了他的上衣,他穿了你的短裤,跑着穿衣服,回头找鞋子。这时候,满身水渍泥沙,衣服实在是不好穿,越急衣服越往一块皱,裤子越提越提不上去,上衣越拉越拉不下来。反倒是慢条斯理者,往往最先拉平了衣衫,带着一群湿头泥脸,一路扑踏,消失在溪流的拐弯处,山沟瞬间恢复了平静。
麦熟季节,暑气最热,农人最忙。全家老少齐动员,分工协作加劲干,老的看家做饭,小的跑腿送饭,劳力连续作战。先是一镰一镰割下来,一捆一捆捆起来,再一驮一驮驮回来,一团一团背回来,一个一个摆开来。老桑树俨然至高无上的统帅,桑叶吹响集结的号角,一排排短发束腰、昂芒挺穗的黄金甲兵列成整齐划一的立体 “人”字形,接受着炎阳的严酷洗礼。麦子全部上场干透后,便会上演一幕幕紧张有序的摞垛子场面。
男人们像侍候新媳妇一样,先让麦捆一个挤一个睡成一面实心圆,然后十分享受地在上面转着圈,拿手接过来,用腿压下去,一个一个摆布征服,一圈一圈靠紧压实,一层一层码平铺展,随时探出头看着垛子的圆度、高度、倾斜度;垛下的女人弯下的腰伸起来,直了的背低下去,低处用手,高处上杈,一捆一捆递上去,一口一口粗着气;孩子更是撒开腿拉着跑,挣着命来回穿,跑到腿抽筋,拉到口生烟。这个时候也最能看出谁的娃懂事,哪个汉子能,哪户家和气。往往是人勤务实者捆子粗、驮子沉、垛子大,人懒耍滑者夫妻吵得多、孩子溜得多、垛子塌得多。这中间的道理,值得一生品味。几袋烟功夫,男人们最后将几筐陈年麦壳碎杆倒成既圆且尖的垛顶,老桑树旁便会立起几个又高又大又圆的麦垛子。
小时候,老家是世界的全部,大家都点煤油灯,吃河中水,蹬黑布鞋,穿补丁衣。老桑树也和大家一起在微风里摇曳,在细雨里逐嬉,在歌声里欢悦,看小溪蜿蜒蛇行,纵晚霞映红天际,任晨雾缭绕翻飞……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然它在大学时就被伐去,是为深深的遗憾,但它串连着村前庄后的童年趣事,能勾起历久弥新的天真烂漫,已定格为永生难忘的儿时记忆,鲜活地萦绕着,深情地眷恋着,难再见,永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