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

尘埃落。

他是怕着她的,纵使每个晚上她轻声哼着歌谣,拍着他的肩膀,陪着他入睡。

他不敢轻易地靠近她,自她在他六岁时,抽在他身上的那顿鞭子开始,他便知晓。

他与她,不同于一般的母子,他是敏感且不易痊愈的傀儡,他知道。

                                                                        ——楔子。

他叫锦安,白锦安。

他有着如水清澈般的眸子,极细的眉,挺而不凸的鼻翼,粉淡轻薄的唇瓣。

面容苍白。纤瘦。少言。

他是白少离惟一的儿子,却不是白少离最疼爱的人。

白少离最疼爱的人是她,希姚依,锦安的娘。

他五岁时,白少离给了他一只刚出生几个月大的小猫崽做伴。

他只摆弄了它两个时辰它就直往旁边爬,他将它抓过来,它还是往旁边爬,他将它放在鸟笼子里看着它无处可逃,终是在翌日午后,它死了。

后来他才知道,它只是饿了,只是当时,没有人告诉他。

他六岁时,摔碎了白少离最喜爱的一件瓷器。他蹲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片,右手拿起一片向左手食指划去,一道红色的伤口立刻闪现,他看着从手上滴落在地上的血滴,没有半点表情,是打扫前厅的下人听到了瓷器碎落的声响,喊来了老爷。

正当白少离一面痛惜着自己最宝贵的瓷器,一面又心疼着他手上的伤口时,他们都没有看到,她已经抓着他的胳膊,手上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他的脊背,他攥紧了他的手,他却没有制止。

一下又一下,仿佛要用尽她所有的力气,他跪在那里,不哭,不喊叫,直到她停下,手里的鞭子滑落在地,她轻颤着,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她亲眼看到了他制造假象的全部过程,从他一踏进前厅开始,她就站在厅外看着,只是她不相信,他怎么会那么坏,宁愿伤了自己,也要毁了他爹的心头之物。

他趴在床上,赤裸着上身,她为他涂药。

之间没有一句话。

他闭着眼睛,均匀的呼吸,看起来似乎睡沉了。

他是在装睡,背上的淤痕全都肿胀起来,他却一声也没吭。

她轻轻地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是夜,黑得有些暗淡,只剩下风吹动窗户,时关时开的木头框架,碰撞在一起的咯吱声。

他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无边,感觉到大片大片的透明雾气,笼罩在他身边。

他看到一个孩童站在他的左边,拽了拽他的衣袖,对他,咧开嘴角。

诧异。慌乱。呆住。

“你是谁?”

“我是你啊。”

“你怎么会是我?”

“我就是你啊。”

……

“我就是,你啊。”

突兀的醒来,额头,手心,脸上,身上沁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大口大口的喘气,再次躺下,闭上眼睛,刚才的情境,消失了,只是脑袋里的那句话,一直一直的闪现在耳朵里,巨大的轰鸣,轰然坍塌。

失眠,大抵就是从那夜开始的吧,断断续续的闪现,支离的碎片,火红的焰,刺得眼睛,睁不开。

白色的孩童,每个夜里,都要钻到他的梦里,拽着他的衣袖,对他,咧开嘴角。

他看到孩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之上,双手支着下巴,不时的变换姿势。

他看着桌子上的粥,伸手拿起,递了过去,孩童摇头,他不要。

“你叫什么?”他问。

“叹月。”他答。

似乎时日多了,便也不怕他了,虽是白色的,五官却看得清楚,秀气的面容,估摸着,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叹月无所不在,房梁、屋顶、池塘、帐帘、都能看到他小小白色身影。


他要出些日子门,回寂州老宅去住些日子。

这是白少离决定的事,白少离吩咐了下人,赶了辆马车,护送他,直到送到老宅门口为止。

他不想做无谓的事,钻进马车,闭上眼,靠在车里的一角,沉沉的睡去。

醒来之时,他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眼睛蒙上了黑色的布条,嘴巴里,更是塞住了什么破布之类的东西,他并没有慌乱,而是,在想,绑架他的人,是何居心,又有何目的。

劫财,包袱里的银两怕是买一两座宅院都够了吧。

仇怨,白少离只是贩卖玉器的商人,平日里在商言商的父亲并没有得罪什么人。

他想不出,索性也不想了,虽然这样绑着有点难受,可是,他却有些困倦,顾不得那么许多。

或许这只是一场虚幻了遐想,就像叹月,看起来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却能勾起他的欣喜交加的复杂情愫。

只是困倦了。

再次醒来,有知觉时,他感觉他置身在一个类似于一间屋子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碰撞到他的嘴巴上,下意识的张嘴,一勺子米饭已经送到了他的嘴里。

就这样,一口又一口的吃着那人递进嘴里的饭,牙齿与汤勺的碰撞导致他的下巴有着轻微的酥麻。

“你是谁?”他终于开口,在沉默许久之后,他想知道究竟。

可是,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复,不知绑他来的那个人,还在不在这里。

过了多久呢?

一天,两天,还是只过了几个时辰。

周遭寂静的只剩下他的心跳,急骤的震荡,他向左边慢慢的挪动,额头却撞在木质桌子的棱角上,整个身子坠了下来,他感到一股粘稠的液体,自他的额头上蔓延而下,流至脸颊,血的味道,额头破了。


他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里的是她的脸,关切的,急躁的询问着,事情的经过。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裹着纱布,此刻的他一定是狼狈的吧。

他不做回答,并没有烦躁或是要发火的前兆。

只是,没有回应她的询问,亦没有问她他是怎么回来的。

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与他而言。

她走了之后,他看到了叹月。

叹月站在他的床前,踮起脚尖将他白色的手背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探了探,手缩回来时,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的额头,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停住,他望了望自己的手背,放了下去。

叹月说:“我忘了。”

锦安不说话。

算起来,他比叹月,大了整整十岁,不过十年的光景,究竟改变了人,还是事,谁又能知道。

他忘了说,叹月的手触到了他的额头,他却感觉不到,像是存在于空间里的空气,看不到,却并不是虚无。

她为他熬了他爱吃的粥,特地调了一些桂花露在粥里,很是香甜。

一如既往的沉默是他与她,必不可少的相处方式,他记得,哼唱歌谣的她是集温婉如一身的女子,连拍在身上的节奏都那么谨然有序,可是这样的女子,却不是他敢靠近的,与他而言,不敢触碰,怕伤了别人,也怕伤了自己。

待他痊愈,又是出门的日子。

你要去见一个人,很是重要的人,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有人比她更重要了。

这是叹月说的,于是,他便信了。

他沿着通往关外的必经之路一直朝南走,终于在一间破旧的木屋外停下了脚步。

木屋周遭长着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树,歪七扭八的杂草,遍地丛生,甚是荒凉。

他推开了木门,走了进去,墙北面占着一张八角桌,地上有着摔碎的碗碟。落了厚厚的灰尘。

他的头,无端疼起来,抱着,似乎疼的更厉害些。

一个人影闪过,来了,是他要找的人。

他努力的不去管头上的疼痛,对着那人道:“是你绑的我吧,我认得这里,那里有我的血。”

那人是女子,她戴着面具,看不到面容。

她一个箭步便站在了他跟前,一只手已掐住了他的咽喉。

她撩开了面具,他看清楚了她的脸,她的右脸已被毁,紧蹙在一起的疤块,看着,甚是可怕。

她笑,带着恨的,嘶吼。

是在你脸上划上几道见面礼呢?还是直接了断的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

她拿起身上别着的匕首,撩开了他的额头。

后来的事,他没有想到,她看到了他左边额头上面赤红色的胎记,她连着退后了几步,甚至是跌倒在地,摇头,疯笑,语无伦次。

他想上前看看她,她却全身抽搐着,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她死了,未闭眼,不瞑目吧。

他找来了两个苦力,把她埋了,就葬在这荒山上。

无碑。

他给她烧了纸钱,却只是一时的悲悯。


一切又回归原点。

失眠,忐忑。

他将这一切告诉了她。

她手中的茶,翻落在白色衣裙上,点落成,一时失手所做的画。

他就在你的身后一米不到的地方,他叫叹月。

他只有四岁,全身都是白的看起来更像是一张薄纸。

他每天都会来看我,陪着我,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他说:“他就是我。”

他不曾看过她哭,那是第一次。

她告诉了他一件旧事,一件她想忘却永远忘不掉的事。

当年,白少离与希姚依的父亲有生意上的往来,两家关系甚好,希老爷想把希姚依的姐姐希姚玉许给白少离做妻。

白少离一直没有应允,希老爷便在一天府中设宴灌醉了白少离,待他不省人事后,将白少离塞在了希姚玉的房里。

第天醒来后白少离以为自己做了错事,向希老爷请罪,并告知了实情,原来一直不曾应允希老爷的美意是他爱上了希姚依,两情相悦。

可是,全城的人,都已知晓了白少离与希姚玉的婚事,都等着喝他们的喜酒。

于是,希老爷便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同时许配给白少离为妻室。

三人相处的很好,没闹过气,更没吵过架。

一年后,白少离去了边疆,为的是许寻一味草药,为了希姚玉的病。

可他刚走,希姚玉就没事了,希姚玉在白少离不在家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希姚依这个唯一的妹妹还有她刚出生三个月都不到的婴孩赶出了家门。

她不敢回家,怕被人笑话,怕家丑外扬。

她回了老家,找到了儿时照顾她的奶娘,在她那里,待了几年。

直至她与白少离的儿子长到四岁,能说会走的阶段,他问她:“爹呢?”

她这才想起她的不甘来,本不想争,可是看着儿子,她不甘心。

她又回到了那里,四年前被赶出来的地方。

她在门外等了许久,希姚玉不让她进门,让管家带了话,明日晌午风来阁,她去见她。

希姚玉也带了儿子去,希姚玉想要她彻底的死心,儿子而已,她也是有的。

希姚玉带着儿子准时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们都怕儿子听到自己的私隐,于是很有默契的将其留在屋里,并且在门外上了锁。

她最终,没有说得过她,真的是死了心的,决定离开。

是她先回的风来阁,眼前的景象,吓着了她,不管不顾的冲入火海,天字一号房,用尽了力气,撞开了门锁。

浓烟翻滚,地上躺着的,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另一个是希姚玉的儿子,心里的不甘,怨恨,终于在那一时,爆发出来。

她抱起了她的儿子,冲出了火海,看都没看眼前背对着她躺在地上的孩童。

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抱起的,只是穿着自己儿子衣服却是希姚玉的儿子。

在之后的那些年,她把这,归咎为,报应。

如果当时,她能看一眼希姚玉的儿子,那么他的骨肉至亲,绝不会葬身火海。

希姚玉后来赶到之时,也冲入了火海,只是来得太晚,她看到的,只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只有零星的碎布,认得出,那是她儿子身上穿的衣服,几近昏厥,醒来,又昏厥,再醒来,像疯子似地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就是你亲生的娘,我的姐姐。

一看到你,便能想到我的儿子,他与你同岁,若还活着,必和你相差不多。

他忽的开口:“他来了,他就在你的身后,你一转身,便可摸着他的头,对,那是他的眉,再往下,那是他的眼,往左一点,你摸到了吗?那是他的脸颊,往下一点,那是他的下巴。”

她颤着手,循着他说的方向,一点点地感应着。

“他说,他说话了。”他说。

“什么话?”她问。

“我走了,不回来了。”他说。

“走、、走了吗?不回来、、了?”她急切的问。

他走了。

她一直流着眼泪,一直在流。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眼泪滴落在他的颈脖上。

“他走了,你要陪他。”

另一只手,抵住了他的下巴,用劲一拧,颈脖断裂。

她跌跌撞撞的走出去。

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叹月。

十年前。

风来阁。天字一号房。

“你的衣服真好看。”

“是嘛,那我们换换吧。”

……

他拉着他转了起来。

“你是谁?”

“我是你啊。”

“你怎么会是我?”

“我就是你啊。”

……

“我就是,你啊。”

他在她面前呈现出他梦里面闪现过的印记,真实的演绎给她看。

他只是想知道,他在她的心里,究竟算什么。

他叫锦安。

他是陪葬品。


(完)



四、五年前的某论坛按照要求写的活动文。

一直喜写这故事。只是没以前那么有灵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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