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青色天际微亮,雨丝如密布般滑落,老树枯黄的叶片纷然下坠。一把把色彩缤纷的油纸伞被举过头顶,临街铺子的热闹不减分毫,叫卖声不绝于耳。

首饰铺前,一位青衫中年书生停下脚步,摊上唯几支做工精细的银钗和精致的发簪,还有一个式样独特,用象牙制成的玲珑骰子。

书生伸手将其拿起,小巧的骰子六面镂空,饰有好看的花纹,内部的那粒红豆颜色鲜艳欲滴,好似心间的那颗朱砂痣。

“客官好眼力,这是玲珑骰子,里面装的红豆,是广东的式样。”红豆啊,最是相思,书生的思绪渐渐越过人群,越飘越远。

书生名元枫,姓姜。姜家的祖祖辈辈都生长在这片鱼米之乡,靠捕鱼谋生,他的父亲也不例外。

姜父常常赶早出门捕鱼,运气时,能用渔网兜住大半桶鱼,便领着元枫上了街去摆摊,赚点银子维持生计,那一年元枫刚满六岁。

“爹爹,我们去吃上次买的桂花糕好不好?”一道娇憨的嗓音被淹没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这是刚刚过完五岁生辰的六娘。

打小生得玉雪可爱,取名秋云,因生在六月初六,小名便唤了六娘,是家中独女。

街上热情的小贩们大声吆喝着:“好吃的糖人——又香又甜咯!”

六娘乌黑圆溜的眼珠子一转,“爹爹,我还想吃糖人,我要那个小兔子。”爹爹抿嘴一笑:“淘气。”

摊贩颇有眼色,话音刚落便十分麻利地擦拭干净石板,熟练地从锅中的中舀出小半勺糖浆。

举着胳膊提起手腕,踮着脚,黄里透亮的糖浆沿着木勺边缘缓缓滴落,只见举着糖浆的手腕上下翻飞,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模样便成了形。

六娘高兴的一手抄着桂花糕,一手举着兔子糖人,欢快地叫着:“吃糖人咯!”

突然人群推搡起来,前方隐隐传来争执声。爹爹一只手托举着六娘,将六娘紧护在怀中,在人群的缝隙中艰难前行。

待走近,便听清了,只见一位身上挂着绸缎的老妇,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满脸的褶子因此显得异常滑稽,活像晒得干枯的树皮上的无数沟壑,低哑的声音很是刺耳。

“你这鱼捞上来就不新鲜了,再少几文才值当,你不少我就挡着路不走了。”

不待大人答道,一道清脆的童声便响了起来:“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你怎么不干脆在河里煮鱼呢!还省得费那力气挑水。”

“枫儿,不得无礼。”

“王夫人,小本生意,本是为了养家糊口,您要是好这一口,就折价拎回去罢。”

姜父慢声说道,身着褐布短襟,外面罩着一层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雨笠,微偻着身子,鬓角已然生了华发。

六娘好奇地问爹爹:“河里能煮鱼吗?都不能添柴火,那位哥哥骗人!”

听到这童言无忌,爹爹的胡须抖动了两下,大笑着着回了家。

走过长长的弄堂,父女俩在一座古朴的房子前停了下来,青瓦白墙耸立在斜风细雨中。

推开开厚重的大门,几根粗重的柱子分布在四角,大厅上首是一张茶几和雕花靠椅,一溜的排了几张椅子,好让客人有个歇脚处。

壁上挂了一副对联和墨竹图,大堂中间摆着一张梨木八仙桌,桌上码着整整齐齐的热腾饭菜。

一位神色庄严肃穆的华发老人戴着一圈黑色抹额,手中握着一串菩提念珠,一身黑色对襟褂子绣满暗色花纹:“大郎,你又带六娘出去玩,她渐大了不可随意外出,你该省得。”

闻言,大郎顺势放下六娘:“快去喊你娘来吃饭了。”

天渐凉,难得的煦日里,桂树枝头金黄一片,空气中散发着沉郁的香气。

一只白猫趴在青砖上懒洋洋的摊开肚皮,双瞳微眯,六娘双手拽着毛茸茸的尾巴,它也不恼。

一人一猫正玩得开心,院墙那头突然传来异响,六娘站起身子,蹑手蹑脚往墙角走去,老树的枝桠间突然冒出来一颗脑袋。

六娘慌张后退,双腿使不上劲儿,“扑通”一声,摔了个倒卯。

“哈哈,真笨。”一道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

六娘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怒目而视:“你这皮小子吓了人,还这般无礼!”

坐在树上的元枫稳了稳身形,答道:“原是我不对,可你实在引人发笑。诶,你住这院里吗,怎从未见过你啊?要不要跟我一起爬树捉鱼啊,我昨日还掏了一窝的鸟蛋呢!”

六娘抬头渐渐平了怒气:“祖母不让我出去,她说女孩子要乖乖待在家里。”

“嗤,我妹妹天天跟我摸鱼捉虾,我娘亲都没责怪她,你家规矩可真多。”

女孩精致的眉眼逐渐浮上一层雾气,小嘴一瘪:“今天爹爹还带我买了桂花糕和糖人,上次还陪我去吃了烤鱼!”

元枫看到小妹妹委屈的模样,也不说些混话来气她了,开口道:“好了好了,你别哭,我去把我的弹弓拿来给你玩,怕了你了。”

元枫用胳膊紧紧抱住树干,一溜的就滑了下去,看得六娘羡慕不已:祖母从来不许她大跑大跳,甚至说话声音大了都要挨骂。

男孩重新上了树,“喏,这是我央着爹爹做的新弹弓,借你玩玩。”

用力一掷,小巧的弹弓飞至六娘的绣鞋边。

拾起细瞧,刚刚褪去树皮的嫩黄枝丫间穿着韧实的筋儿,看着就让人跃跃欲试。

六娘翻来覆去的看,小脸皱成一团,低声说“我,我不会玩。”

这话听得元枫一愣,随即大笑:“来,我教你,你先去墙根捡几块小石头。”

六娘顿时喜笑颜开,轻快地捡了一把小石子,问:“然后呢?”

“弹弓开口向上,你左手握住弹弓的下端,正对着树上的雀儿,右手拿块小石子用中间的皮革裹住,轻轻往后拉,拉不动了再一松手,就能命中了。”

元枫细致地讲解着,看那架势,仿若传授什么武功秘籍般严肃认真。

“咻——”“哎哟,可痛死我了。小丫头还说不会玩,打这么准!”元枫捂着腿大叫着。

六娘欢快地拍着手:“咯咯,你没事吧,这个还真挺好玩的。”

“枫儿,莲子羹好了,快来吃。”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阵嘀咕:“这孩子,又跑哪野去了。”

“哎呀,娘寻我来了,弹弓你留着吧,我先走了。”

一阵窸窣过后,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六娘的生活里除了糖人和桂花糕,又多了一样新的乐趣。

大人们在前厅闲话,小女孩一个人坐在窗前托着腮,面前的书桌上是爹爹背着祖母特意寻来的画本,有长着鸟翅的飞鱼,有单眼三尾的野猫,还有住在神山上的毕方鸟。

如今这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原有的趣味,六娘呆呆的望着窗外的大树,绘本旁边是新得的弹弓。

“诶,我叫元枫,你叫什么名字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六娘回过神,欣喜地说:“秋云,你可以和爹娘一样唤我六娘。”

元枫笑嘻嘻地说:“六娘?难不成你还有五个兄弟姊妹吗?”

这话一下子踩了六娘的痛脚,她像头小狮子一样怒吼道:“没有兄弟姊妹就不能叫六娘啦!”

当初,六娘的娘亲难产,生她时伤了元气,大夫说:恐怕再难有子嗣。

祖母一听这话就沉下脸色,至今对着六娘的母亲都没个笑脸,亏得六娘的爹爹坚持,这才没有休妻另娶。

“我又惹你不高兴了吗?我,我嘴笨,你别恼,这是我娘亲刚做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尝一尝?”

“笨蛋,这桂花糕一扔就散了,还怎么吃?”六娘气鼓鼓地说着。

“你等着,我自有法子。”话音刚落,便不见了人影。

六娘看着天色逐渐暗淡,不禁想着:他不会是哄我玩吧?

又过了没多久,元枫利落的上了树,手执一长杆,他兴高采烈地说:“六娘,快来。”

六娘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了树下不由气喘吁吁。

“你站远些,我用绳子系了桂花糕,仔细伤着你。”元枫细心地提醒着。

待六娘稍稍后退,元枫便提杆一甩,一方油包纸稳稳当当地飞过院墙,降至六娘面前。也得亏小子皮实,才练得这样的好准头。

六娘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打开油纸,晶莹透黄的糕点让人垂涎不已,糕点香气夹杂着树上的桂香,一缕缕飘至鼻间,让人食指大动。

六娘拈起一小块,咬了一口,入口即化,芳香满鼻!比老字号的师傅做的还要好吃,又塞了一块,刚刚吃完饭,小肚子鼓鼓的,已经有点胀了。


“真好吃呀!是你娘做的吗?手艺可真好!”

六娘像一只餍足的小猫,说着还舔了舔手指。

“小馋猫,下次再给你带,我得回去了,不然娘知道我又爬树,定要揍我了。”

元枫如来时那般敏捷迅速,转眼就溜走了。

从此,树上树下总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说笑吵闹自成一片风景。

一日元枫的爹娘商量着:“他娘,咱们送孩子去读书吧,这小子虽然皮实了点,机灵劲可不少,不像隔壁二蛋子傻头虎脑,将来准有出息。”

“唉,就是难为你了,天天起早去捕鱼,我也得想个法子去补贴补贴。”

耳朵贴在门缝的元枫听完这番话,一路朝着院子跑去,三两下便上了树。

往对面一瞧,只见庭院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只大白猫正蹲在窗台上舔着身上的毛发。

元枫照例折了一小段树枝,往对面投了过去,白猫一惊,“喵~”

“六娘,绣球又淘气了,你去看看它。”听到这,元枫捂着嘴正偷笑,就看见六娘穿着一身藕色襦裙迈着小步子走了过来,小小的一团,煞是可爱。

“六娘,明日里我要去私塾念书了,爹爹说,念好书考取功名可以做大官,赚了钱我就可以给你买好吃的了。”

“真的吗?我听见大人说,外面有可多好吃的了,筒子鸡、蜜丝山药、涮羊肉、蒸熊掌,我都想尝尝。”

天阶夜色凉如水,阵阵微风吹过,将一串串银铃声洒向远方。

文/此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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