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下我见热浪翻滚晃荡。
沥青路面的高温渗入佘小花干瘪的帆布鞋,她撑着雨伞遮阳,慢吞吞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奶奶我回来了。”
“回来了小花,下午在学校一切都好吧? ”
“一点都不好,我又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做梦了,管纪律的同学差点没喊醒我,险些扣了她的分。 ”
奶奶端出一盘沾有蒜香的西瓜,放在桌上后摸摸小花脑袋:“ 咋个又做梦了捏,我再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 医生说了这是心理疾病,除了药物以外最主要是靠自己治愈,我们不要花那个冤枉钱。”
今天上午请假,佘小花去看病的时候,医生确实是这样说的,那个医生说小花因为太执着于不现实的东西,所以强行控制了梦境,虽然能短暂的深陷美好,但欲望越大就越可能被困在梦里,现在小花还有能醒来的能力,往后就说不定了。
奶奶本来想叹口气的,但从前家里都是谁叹气奶奶就说谁的。
晚上的时候,平常都不常联系的妈妈给佘小花寄来了一个小蛋糕,虽然生日记错提前了一个月,佘小花还是很满足的吹着老化的直立风扇,吃着美味的蛋糕,一直跟今天一样有小蛋糕吃就好了。
夜入小花梦里。
“ 是谁的拨浪鼓呀,是谁的拨浪鼓呀。”
两岁的佘小花一下从一米高的床沿蹦下,脑子里想起爸爸中午看过的西游记:“呔!快还俺小花拨浪鼓! ”
妈妈摇起手里的拨浪鼓朝客厅走去:“小花,快来追妈妈。 ”
佘小花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往上提了提纸尿裤,然后小跑过去,赶上妈妈时,她手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爸爸从厨房走出来,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妈妈也突然不在小花面前,不知何时坐在了餐桌旁。
佘小花也坐过去:“爸爸妈妈我还不饿,刚刚吃了好多西瓜呢,奶奶呢,奶奶怎么不吃饭。”
突然“砰”的一声,爸爸用手拍打在木桌上:“都说叫你饭前不要吃零食,以后都不准给家里买零食,谁买了就不要回来住!”
爸爸又是一副男主人的架势,妈妈和他吵了起来:“有本事你就辞职来带孩子啊,我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那就你来带。”
不对…不对…
他们不能吵架,这又是梦吗?
床上的佘小花闭着眼叹了口气,然后醒来。
每次遇到不愿接受的事,她就会问自己这是梦吗?然后强迫自己醒过来,从梦里的现实醒来。
即使每次梦到的都不切实际,是从未发生过的,佘小花的梦都要是美好的。
第二天的周末,佘小花用手背遮住眼皮,挡住不遮光的窗帘透进房间的强光,这是第二个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年头。
往年家里人都还没离开这里的时候,周末他们起的早早的,大声的说话,随意摆放打理着物品,自己虽然还在床上躺着,可外面会传来与自己相仿稚嫩的话语,佘小花有时候实在被吵得不行,她爬起来刷牙,妈妈或者爸爸就要说“哟,今天起这么早啊?”
家里偶尔来下客人,妈妈做了平时佘小花过生日都不会做的菜,其乐融融一起吃着饭的人都觉得佘小花是开心的。
大姨:“妹妹啊小花是不是又长高了,我上次来才到我肩,刚刚比了下都到我脖子上面了。”
妈妈:“是的,是长高了吧。”
大姨又把话头转向她:“小花平时还是很懂事的,爸爸经常也不在身边,以后也要多听妈妈的话,妈妈一个人带你们多辛苦啊。”
这大姨讲起来没完没了了,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天乐最近打篮球都晒黑了,这么努力有天赋怪不得能拿奖。”
“乐乐在这方面确实有天赋,昨天还跟他们班主任聊了一会儿,说不定以后能进国家队。”妈妈给他夹了一大块儿肉:“是不是啊乐乐?”
大姨扒拉两口饭后,也不忘带上佘小花:“小花还是很聪明的,我很喜欢她。”
妈妈:“呵呵,是的。”
佘小花坐在床上想到这晃晃脑袋,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妈妈一笔带过的人,她可能有自己不满的生活或者不开心的事情吧,只是自己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成为了她的出气筒。
佘小花越想越难过,等会儿再睡一觉吧,可奶奶这时候走进房里:“小花,奶奶带你去采拐枣吧。”
出去的路上,佘小花问奶奶:“我最近的梦里总是会有一个叫乐乐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脸,醒来了也觉得很熟悉,奶奶,小时候我跟他是朋友吗,你记不记得啊?”
奶奶的眼神流露出心疼,这是什么眼神?
佘小花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她下意识躲避,甚至想把自己藏起来。
采拐枣的中途,佘小花在树下睡着了,她看见不止是有奶奶,还有许多自己的朋友,他们让小花不要起来多睡一会儿,他们“嗖”一下就能窜到树上,然后跟猴儿一样还能跳到另一棵树上去,苹果树和梨子树,梨子树和香蕉树,它们有间距的相连,还有草莓树、柚子树、樱桃树。
佘小花最爱的葡萄是一片海。
妈妈突然出现在树下,她朝着小花怒吼,她一直扯着嗓子吼她,吼到嗓子沙哑。佘小花见妈妈休息好了,问她昨天买的雪糕还有吗,妈妈又嘶吼起来,周围的人全不见了果园里多了很多野兽,它们慢慢向小花逼近,佘小花用尽全力攀上树费力的爬,明明自己是很会爬树的,此时却上移不了半分,佘小花又下了树准备逃跑,腿如同千斤之物,抬不走动不了,只有内心全力挣扎。
一只野兽的胡须碰上了小花的脸颊,她吓得挥手打去,然而扑了个空。她怕野兽又出现,去找爱吃的葡萄,她抬头望去好多妈妈的熟人踏着自己的葡萄海面走来。
他们都听不到佘小花喊的歇斯底里:“不要踩我的葡萄!不要踩我的葡萄!”
他们慢悠悠地上了岸,夸赞佘小花:“你在野兽面前都镇定自如,你真懂事。”
接着他们又成群去找从未停过怒吼的妈妈,就快要找到时,妈妈又不吼叫了,她不舍得朋友们花钱去外面吃饭,于是自己掏钱买菜做饭,饭桌前又是熟悉的阿谀奉承:“我做的菜哪有你家的好吃,你们都是吃的山珍海味,在我这吃你们就当是填饱肚子。”
佘小花趁机想跟妈妈说话,妈妈却不理她,她以前都是谅解妈妈心情不好的,这时又有谁挑起了话题,妈妈笑眯眯的接上话。
佘小花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其实没什么的,但眼泪止不住的掉,大滴大滴掉在白花花的米饭上,眼泪化作一大片乌云,停在城市上空倾盆而下。
他们在雨中吃饭,头上都有一个小太阳,可佘小花抬眼望去消失的屋檐,明明是一片乌云。
快醒来快醒来……
佘小花睁开眼,手臂上有浸湿的凉意,她看着长袖衬衫,起身去找奶奶。
“小花,你去哪了呀?”
“奶奶……”小花也注意到奶奶的衣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还有梦醒后久久未离开的心绪:“不是到快40度的夏天了吗,今天怎么降温这么厉害?”
“小花,我们去复查吧。”
“复查?我们昨天不是才去了吗,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已经过去五年了。”
小花舔了下嘴角不存在的蛋糕残渣,为什么有泪水的味道。
“奶奶,我生病了吗?”
佘小花想要逃掉,脑子里部分刻意忘掉的事,正在一桩桩一件件袭来,她大步的往后退…
“小花!”
山体有一定高度,小花掉下去时已经没了意识,在ICU抢救的同时,奶奶打开从不拨打的通讯录。
滴…滴…
对面迟疑了两秒:“喂?妈。”
“回来看看孩子吧。”
经过一段时间,从前的一家人围绕在一张普通病床前,医生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转告他们:“这孩子能不能醒要看她造化了,她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她以前一直是在这家医院治疗,相信刚刚孩子奶奶也说的很清楚了,你们应该了解了她的状况,小花现在沉浸在自己梦里不愿醒来,她心里有遭受过巨大的创伤。”
医生停顿后又说:“之前治疗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们,小花其实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奶奶年纪这么大了也把她照顾的很好,可到最后她却选择蒙蔽自己,选择忘掉那些碎片,选择不存在的梦境。可惜我也看不到你们。”
爸爸冷冰冰道:“什么都怪到我们头上,也许是你们医术不精呢?”
医生笑笑。
妈妈不说话,医生就低头看被她牵着的男孩:“这是小花的弟弟吗?”
小花逐渐有了意识,只是睁不开眼,听到他们的谈话。
妈妈:“是啊,这是我儿子。”
医生:“听奶奶说,你跟小花爸爸在她刚懂事的时候就离婚了,这孩子是你跟这位一样姓成吧。”
小花心里猛的一击,之前逐渐长大的那些时光里,因为疾病都把后来者当成了爸爸,本以为那几年里至少一家人都没走散,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爸爸的模样。
梦里的乐乐,叫成天乐,那是妈妈跟后爸生的弟弟,是爸爸离开后,妈妈又找的一个男人,和他生的弟弟。那时候奶奶还没从老家过来,是一家四口的日子,佘小花的记忆里却主动抹掉了一人,只有小花,爸爸和妈妈,可现在的爸爸也不是爸爸了。
佘小花慢慢睁开了眼,她本来想继续装睡的,可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有人注意到这了她一把就擦掉泪水,然后盯着天花板。
“小花!你终于醒了,奶奶想你啊……”奶奶第一个扑到小花跟前。
妈妈也走到床跟前:“小花啊,我们除了离开了家让奶奶照顾你,其他还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小花仔细想想,过了这么久,能完完整整说出来的一件事已经不多了,它们都融掉了,刻在身体的某一处,
“不知道。”
两个家长同时看向医生。
“说了我们家孩子哪这么多心思,偏偏把责任往我们这些做家长的身上推,我们虽然人不在她身边,该给的也没少给她,”
佘小花把头蒙进被子里:“奶奶,我们回去吧。”
医生:“还得留院观察几天,等会儿伤口还要给你再消毒。”
“好吧。”
留院这几天,佘小花数着窗外经过的鸟,她很久没这么用心去做一件事了,感觉现在感知的时间不同以往,更细水长流,更能闻到花香。
回家后的一晚,佘小花穿着棉袄靠在奶奶身上一起烤火,过年不再跟着所谓的朋友一起放烟花,自己买了摔炮在院子里扔的“啪啪”响。
她要一直过从未看到过的人生。
佘小花又做梦了。
没有爸爸和妈妈,她走在一条很长又狭窄的路上,看到了从未看过的景象,她后面跟着一个小男孩,佘小花把手上的零食分给了他,祝他天天开心,男孩疑惑说我是你弟弟啊,佘小花微微笑道:“我当然知道。”
小男孩:“现在你中午有饭吃吗?我记得之前我不在家妈妈中午和早上都不做饭。”
佘小花:“不重要了。”
前面的路豁然开朗,那些盛开的花,凋零的花,在佘小花眼里都是为自己而出现的独白。
我安慰过很多人,从来没放下自己。
你们就像是,我年少时未做完的梦。
可现在,梦要醒了。
路的尽头出现,有人向佘小花招手,她跑过去,一阵风吹过,佘小花冷的睁开了眼,奶奶又关上了被吹的“吱呀”响的门,然后走到小花窗前拉开了窗帘,
“小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