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在这三年内如果找不到一个能够理解她心中创伤的人,去牵住她那条脆弱的生命之弦,她会选择自杀的。这是三年前虹最最亲密的朋友荷早就预料到了的。然而荷无法去牵住虹那条生命之弦,因为荷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荷又和她一样是女性。因此,虹在三年后的今天才真正应了荷的预料。
认识纯,虹的心中有着永远都抹不去的记忆。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春夜,细如牛毛般的春雨滋润着含苞待放的花朵。虹那身粉红色的毛衣和一袭长发勾勒出了她19岁应有的单纯和美丽。细雨在虹的身上落下了粒粒珍珠,她的发丝已湿湿地打在了脸上。虹推开了纯那扇关闭着的木门,只看见纯端坐在书桌前,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正入神地写诗。桌子和一个小小的书柜上整齐地码满了各种文学名著,太多的图书还占据了纯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室内简单的摆设配衬出这位充满灵气的年轻诗人的气质来。虹是来向纯返还她借阅纯的诗稿的。
虹伸出了那双已被初春的微寒冻得有些冰凉的手,当她触到了纯被室温温暖的双手时,虹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透过虹那双冻僵的双手,纯接到的是虹返还的丝毫也未被雨水淋着的诗稿,那一刻纯从内心里受到了感动。然而就在纯接住那沓手写的诗稿放下的瞬间,他看到了打出来的整整齐齐的样书。微弱的灯光下,纯感到似乎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他眼眶里转。
虹是不会打字的,而她的工资每月仅有几百元,打出这么厚厚一本诗稿,至少也得花费200元。细心的虹还专程为纯买了一个软盘,将打校好的诗稿拷贝好一起送来的。纯打心眼里受到了感动。纯之所以始终没有将诗稿打印出来,是因为他那微薄的收入压根就无法支付那昂贵的打印费。他从内心深处更知道虹打印诗稿,是从她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血汗钱中支付的啊!那晚,在微黄的灯光下,他们谁也无法找到开口说话的理由,他们缄默着。初春的微寒并没有吹进这个小小的居室,相反,那细细的春雨则是在默默地滋润着这春天的花朵过早地开放。
那夜,纯小屋内的灯光彻夜未熄,直到天明。
……
那夜,纯在虹的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纯英俊伟武,性情温和。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纯,自小受到父母的溺爱,所以凡事对父母的依赖就过多过强。而虹则是一个文静内秀、心地善良、纯洁无瑕的女孩,她爱憎分明,对自己的所爱大胆追求。虹欣赏纯的诗人气质,纯则喜欢虹美好的心灵。
春雨的滋润总会让花朵争艳地开放,让小草在大地上吐翠。当花朵开放,大地吐绿之时,春雨就会消失在深深的土壤之中,成为了虹和纯爱情的营养。虹和纯在这种滋养之中跌入了深深的爱河,不能自拔。花前月后,亭台柳影,都成为了他们倾诉的地方。在他们相聚的夜晚,他们都保持着男女那种应有的真纯,这使虹觉得和纯相聚永远都有一种安全感。
春天的花朵总会被夏天的狂热冲击得荡然无存,经过暴风雨的袭击,有的会见到清澈明净的蓝天,有的则会被卷到四海天涯。待到秋天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能结出果实,被凋谢的总会留下一丝丝伤感。
纯的父母最终知道了虹和纯恋爱的事,纯的父母以纯还小,不能因此而误了前程为由,一下棒打鸳鸯。沉入爱河的纯和虹怎能忍承受如此之大的打击。纯终于在一个深夜收拾起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这座小城,跨上了南下的列车。那夜,虹在站台流下的泪水让日后栖居在南方的纯始终挂念。
虹则在又一个夜晚服下了药准备离开这个世界,幸被室友发现送医院抢救脱险。
纯离去的日子,虹极为伤心。走过那个秋天,欲死而未死的虹痛苦地度过冬天。而整整一个冬天,虹也未接到纯寄自南方的一封信,她的心如同掉在冰窟里。
三月春到,大地复苏,阳春开泰。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漫长冬季的。然而,春天带给虹的并不是春的消息。虹收到一封南方来信,信出奇的薄,仿佛一只空空的信封。虹失望地打开了来信,信上的字迹依然是那么的眼熟,但内容却变得那么的短,短得仅有一句话:“既然世界将我们隔离,那就让我们把那段时光作为美好的记忆珍藏。”
春寒。春寒……
虹在这个倒春寒的天气里又跌入了另一个深谷。
盛放如莲
1
盛衣确信,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张晓威,是在绿萼花店门前。
要十枝马蹄莲,用粉色纸包起来,张晓威说。他付钱的时候,盛衣有点心疼,她没想到几朵花也这么贵,够吃一次烤鱼了。盛衣透过密密的睫毛看一眼张晓威,他脑门上冒着油光,很用力地抱了一下盛衣和她怀里的花。张晓威说,盛衣,你这个样子好看死了,我一定对你好好的。
一年后,盛衣嫁给了张晓威,他再也没牵着她的手进过花店。不怪张晓威,是盛衣不要,她说花可以自己长出来,不用买,她心疼那些钱。
婚后的日子,盛衣偶尔呆呆地盯着张晓威看,看着看着就去他肩膀上咬一口,咬得他怪叫一声,那种做梦一样的感觉骤地飞走了。盛衣咯咯笑,她总觉得张晓威应该看不上她,可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还要很久很久地在一起。张晓威说她傻,盛衣,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好看?我把你当宝。
盛衣从小就好看,父母去世早,她跟着叔叔婶婶长大,从来没有人把她当宝。张晓威的父母也不喜欢她,嫌她只上过技校,没固定工作,也没见过大世面,他们根本不承认她。
2
张晓威失踪以后,盛衣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摇呀摇地回忆这些细节。
过去九十九天了,张晓威没有任何消息。
五一节前,他说要去山东参加同学聚会,盛衣不太高兴。他们拌了几句嘴,其实也就是一句话没说好,张晓威发了脾气,恨恨地赌咒:我要是对不起你出门让车撞死。
盛衣眼圈一红,被噎得说不出话。张晓威气哼哼地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摔了一下门,没有回头。盛衣本来想叫住他,让他换件新衣服,带上剃须刀,不知为什么,这些话都没说出来。
张晓威失踪以后,盛衣总觉得胃里硬硬的,是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变成了石头。早知他就此不回来了,盛衣怎么也不会跟他怄气。
绿萼花店新来了一个小店员,鼻子眼睛都圆圆的,像一个一个的句号。
盛衣拿着照片给她看:这是我丈夫,你见过他么?
小店员仔细看看,摇摇头,圆眼睛变成了问号。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进了花店,然后就不见了。
这番话盛衣不记得重复了多少遍,先是丈夫单位的人,然后是婆婆,邻居,警察……他们不厌其烦地问,盛衣总说:我亲眼看到的。
所有人都在想:张晓威为什么要去绿萼花店?
五月三号,他给盛衣打过电话,说晚上去山东,三四天后回来,等着我。盛衣忽然有点委屈,难道我是一条鱼么,顾不上吃就放在冰箱里冻着,回来一解冻就能吃。她一委屈就说不出话,索性挂了电话。
如果盛衣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见张晓威的声音,她肯定会对他说好多好多话,直到两鬓斑白。
当时却不是这样,盛衣挂掉电话就出门了,觉得心里发堵。不知怎么就走到兴庆宫门口,那儿有一排灯箱广告:一个黑发猫眼的女人举着手机。张晓威说过,盛衣长得很像她。
两双猫眼对峙着,盛衣忽然有点自卑了,人家是歌星,开演唱会一张票卖六百多,自己有什么呢?张晓威当初为她和家里闹翻,两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多亏宋子臣,张晓威的校友,如今在规划局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张晓威带着盛衣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宋子臣看一眼盛衣,她慌慌地躲,心说这人的眼睛里怎么有雪花和刀子。三天后,宋子臣帮他们借到一间小平房,又帮盛衣安排了一份在园林公司打杂的工作。
小平房光线很暗,盛衣把墙刷成了樱花红色,屋前屋后种满了花。宋子臣来看望他们,送来一张摇椅做新婚贺礼。彼时蔷薇正好,盛衣挽着长发斜插一朵红蔷薇,宋子臣捧着她新沏的绿茶,半晌竟无言。
从此很少联系,张晓威买了礼物去谢宋子臣,他坚决推辞,只留下了盛衣亲手栽的几盆花。
3
下午偏西的阳光里,盛衣想着这些生活的琐屑,它们如同阳光下的浮尘一样闪亮。然后,她毫无防备地看见了张晓威,隔着一条马路,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一下子钉进了她的眼睛。只一喘息,盛衣的眼泪就汹涌而来。一辆公交车遮住了视线,她绕过去,奔跑着再绕过去,张晓威就不见了。他消失的地方是一个玻璃房子,绿萼花店。
宋子臣是在路过的时候忽然想起盛衣,于是决定去看她。
盛衣从槐树影里站起,冲他笑笑,宋子臣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坐下来默默吸烟。
你都知道了?
宋子臣点点头。外面的人都在说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不知怎么就没了丈夫,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他每每听见就心里发慌,只是没想好该不该来。
盛衣说,今天是我生日。
本命年,宋子臣提议,出去喝一点酒。
盛衣点了一瓶龙舌兰,她从没喝过这种酒,只知道这是一种花,和马蹄莲一样,有着动物的名字。宋子臣告诉她喝龙舌兰的方法,先用柠檬擦手,再撒盐,伸出舌头猛然把盐舔掉,一饮而尽,再慢慢地嚼片柠檬。
盛衣按他说的那样伸出舌头猛然把盐舔掉,咕咚一口咽下那些酒。一条阴险的火蛇唰地窜进身体,她尖叫一声,眼泪、鼻涕全冒出来,难看极了。
就在这一刻,宋子臣看见了盛衣的舌尖,闪电一样稍纵即逝,又粉红又热烈,他一下子被击中了。
这个年少持重,中年得志的宋子臣,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如此柔软,如此敏感。
沁凉的手指落入发端,是盛衣,她咝咝地吸着气,宋子臣一把抱住她,嘴唇贴着一段优美的肩胛滑行……槐树枝条簌簌发抖,叶落有声。
有一种浪漫,不声不响
作者:枉明伟
那一天,传闻中午时分小城将有一场轻微的地震。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恐慌。他们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里几百年来从没有发生过地震。
男人是上午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笑一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一直要忙到下午五点,即使午饭,他也会在办公室里简单地对付。女人在工厂里“三班倒”,中午时候,她刚刚下班回到家里不久。
那天中午,男人突然很想回家看看。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打出租车跑个来回,男人完全可以在家里待半个小时。男人想,半个小时,也值了吧。
他轻轻打开防盗门,几乎没有弄出任何声音。他推开卧室的门,一缕温暖熟悉的花香扑面而来。他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女人。女人侧卧而眠,怀抱枕头,身体蜷起如猫。她太累了,凌晨两点到上午十点,整整八个小时,女人一直要站在机床前工作。床边那顶灰色的工作帽,沾满了油污。
男人骶着女人。足有半分钟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眼睛里饱含爱怜。他轻轻带上卧室的门,退到客厅。他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点起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竟也突然有了煞人的惊艳。
男人在客厅待了半个小时。他把第三个烟蒂摁灭,然后站起来,再一次推开卧室的门。女人还在熟睡,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睡梦中,她的脸庞如桃花般绽开。男人也笑了,满足而幸福。他掩好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换鞋,开门,关门,下楼,招手打一辆出租车……即使无人注意,男人仍然是一位绅士。他的动作很轻很柔,甚至惊不起一只蝴蝶。
黄昏时,女人在厨房里对男人说,听说白天有地震。男人说你信吗?女人说当然不信,我睡得香呢。男人再笑笑,将葱花下到油锅,香气即刻弥散开来。
也许女人永远不会知道,在她香甜的睡梦里,男人曾经偷偷回来,然后安静地陪伴了她半个小时。
地震只是传闻,只是谣言。男人不怕,女人也不怕。即使男人不赶回来,睡梦中的女人也不会惊醒。可是男人还是回到家,看睡梦中的女人,陪睡梦中的女人。他担心女人会有不安,哪怕这不安再微小、再短暂,他也会赶回来。为什么不呢?其实,生命中很多的浪漫都是这样,不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