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墙壁上渗出了水珠，不止是墙要发霉了，橙子坐在窗边也要发霉了。早上刚起，她就被冷空气吓得穿上了秋裤，但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太阳很毒，秋裤可除，橙子却懒得动了。

隔着玻璃窗，大马路对面就是沙滩和海，橙子坐在自家店里，看着成排的椰子树朝着一个方向点头。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榕须铅垂着，有几根格外粗壮，已经抓住了大地重新生根。

橙子很小的时候就从北方来到了这座海滨小城，当时城里的行道树都是长着嫩须的榕树。她一直以为这是榕树的胡须，总是疑惑，这些树都是“爸爸树”，怎么没有“妈妈树”呢？如今“小爸爸”的一小撮胡子已经成了“老爸爸”浓密的美髯，橙子还是坚信着一定有不长胡须的“妈妈树”。

天说阴就阴，雨说落就落。圆滚滚的白金太阳前一秒还招摇过市，后一秒就抱头鼠窜了。阴雨天骑行不是明智的，彭艾迪不得不赶紧找一个地方避雨。

这条沿海马路笔直通畅，两旁的椰子树傲然矗立，彭艾迪觉得这是一种很透明的树，因为在太阳暴晒的时候，它的每一个缝隙都透着光，人们只觉得越来越热；在大雨倾盆的时候，它的每一个缝隙又都漏着雨，人们只淋得越来越湿。

彭艾迪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处拐角，拐角前是一条榕树荫蔽的小道，一旁有一家小店，玻璃窗擦得很干净，里面坐着的女孩也很干净。店名叫“炸酱面”，他骑到店门口，看到挂着的招牌也只有三个字——“炸酱面”。

“来一碗炸酱面吧。”彭艾迪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正好骑行了半天也有些饿了。

“你要哪一种炸酱面？”橙子懒洋洋地问，头枕在手臂上，歪着头看着眼前的大高个儿。

“炸酱面还有很多种？”彭艾迪是真的不知道，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回国。

“当然有啦！我这儿有老牌黄豆酱炸酱面、豆瓣酱炸酱面、甜面酱炸酱面；还有我家独有的沙茶酱炸酱面、杂菇酱炸酱面、柱候酱炸酱面、虾酱炸酱面……哦对了，还有XO酱炸酱面，我自己精心配置的XO酱喔！不输大酒店的！”聊起炸酱面，橙子霎时兴奋起来，滔滔不绝，眼睛亮晶晶的。

彭艾迪惊讶地挑起浓眉，睁大了黑漆漆的眼睛，里面同样闪烁着吃货的光芒：好新鲜呢，他从来没有一口气听过这么多中式酱料。在加拿大长大的他，不是没有吃过炸酱面，相反，他特别喜欢吃外婆做的炸酱面。

外婆会在炸酱面里放番茄，用的酱料是唐人街买的甜面酱，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搭配上酸酸的番茄，抵消掉了腻味。外婆会在面里放上剁碎的豆干，和着筋道的手擀面，口感层次丰富，彭艾迪把它称为外婆的味道。

“嘿！想什么呢？要不来一碗XO酱炸酱面，招牌喔！”橙子已经站在了开放式厨房的案板前，撸起袖子准备擀面。

彭艾迪回过神来：“喔，喔。好啊！可以拍一颗大蒜吗？”他有吃蒜的习惯，也是外婆教的，外婆常说“吃面不吃蒜，味道少一半”。

橙子噗嗤一下笑出来，想不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时尚前卫的运动大男孩，还有如此富有乡土气息的一面：“好的！拍一碟给你！”

彭艾迪坐了下来，环顾着小店：店面墙壁是暖黄色的，上面挂着一些水彩画；落地玻璃窗外下着雨，雨点打在近处的榕树上和远处的海面上。“这儿真的好美。真想留下来。”他似乎在对橙子说，也似乎在对自己说。

“美是美，但太小啦！两条腿两天就可以走完整座城了！”橙子把五花肉切末、杂菇切丁、墨鱼仔切环、姜葱切末后，开始热油。

“真羡慕你啊。这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城市。适合生活很久很久。”彭艾迪有些伤感，大学毕业后的他本来打算gap一年，没想到自己却爱上了漂泊的生活，做了一个职业骑行者。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到了一座安逸的城市，还是会有停下来的冲动。

“是啊。之前报纸上说我们这里是全国最适合养老的城市。但我这么年轻，已经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天天煮煮面看看报。有时候也羡慕你们这种可以到处去看的人呢。”橙子铲出爆香的猪肉末、杂菇丁和乌鱼蛋，把姜葱“嗞啦”一声倒进油锅，再加上豆豉、甜面酱和XO酱，不停翻炒。

油香霎时弥漫整个小屋，彭艾迪吸吸鼻子：“啊。有外婆的味道。”

橙子很得意：“哈哈，我也是老手一枚了，下次带你外婆来吃啊。我们切磋切磋。”说着，把倒在凉水晾凉里的手擀面捞干码入大口碗里，再把炸酱铺在面上。

“可是，我外婆已经过世了。”彭艾迪回过头看着橙子，眼神让人可怜。外婆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回到祖国周游山川河流，但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可惜的是，作为一个环游世界的职业骑行者，彭艾迪还从来没有回到过中国。外婆的去世让他很受打击，他突然觉得生命无常，回家不能等——于是他开始了环行中国之旅。

“啊……真对不起。”橙子为自己的多嘴道歉。为了补偿，她在面里拌入了平日里两倍的黄瓜丝黑豆芽和紫甘蓝，然后急匆匆地把面端上来，“别想那么多了，赶紧吃吧。”

彭艾迪呲溜呲溜大口吸完了整碗面条。说实话，他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地吃过碳水化合物了。骑行者必须皮脂很低，肌肉比例很高，才能承受每天超过八小时的高强度骑行。精制碳水一向不受运动爱好者的待见。

但这碗面实在是太好吃了。在这个南方临海小城，一年四季最不缺的就是海鲜。橙子的XO酱里有虾米、干贝、比目鱼、马鲛鱼和三文鱼松，还有自己熬制的蚝油，那种感觉，就像把整个大海都浓缩在了一勺酱汁里。新鲜的XO酱搭配上传统的甜面酱，猎奇的组合让人欲罢不能。

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海碗，彭艾迪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你知道吗？你做的面条真的和外婆的很像，但又不一样。有家的味道，也有海的味道。”

橙子又忍不住笑了：“别看你没回过国，中文却不错哦。你这话文邹邹的，像在打广告！”

“我还想再来一碗！”彭艾迪决定放肆一把。

“不行！好吃的东西一次吃多了就腻了！你下次就不会来了！再说……我的面粉也用完了。”橙子努起嘴说。

雨收了。太阳又冒出了半边头。斜晖顶替雨滴洒满了整个海面。路上行人又多了起来，椰子树上的水珠映着阳光熠熠生辉，门口榕树的榕须还挂着珍珠般的水串。

两点半，彭艾迪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我要动身了！”其实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留下来，就算是为了那一碗新奇的炸酱面。但他得在天黑前赶到下一站。

“恩。多谢惠顾，下次再来。”橙子有那么一瞬间也想留住彭艾迪，她还想等明天进了面粉再给他下一碗面。但她知道有许多人注定了只有一面之缘，不是每一个人认识以后就得朝夕相见的；她也知道，她的这句“下次再来”只是一句客套，世界这么大，谁能保证下一次相见呢？

彭艾迪展开折叠的山地车，推出门口。橙子帮他拉开了玻璃门。他停住回过头，欲说还休地动了动嘴唇。橙子歪着头看着他。俩人就好像磁带卡壳了一般，阳光和时间都停留了三四秒。

“对了…...”两人同时沉默后又同时开口，“你先说…...”

“恩。没什么，我想说你要记得还欠我一碗面。”彭艾迪跨上山地车，“下一次记得多准备点面。”

“恩。一定要做回头客啊！”橙子挥挥手。

俩人许下约定，却都不知道下次那碗炸酱面究竟在什么时候。

彭艾迪继续迎着阳光骑往下一站。他一直都在路上，是因为他觉得，人的一生是有限的，不要等着某一天突然觉悟想要自由，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自由的。即使内心向往安定，他却从来都停不下脚步。也许有一天，他会停下来吧，但不会是今天。

橙子继续吹着海风做着炸酱面。她每天都在遇见不同的人，听他们讲外面的故事，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小时候她从北方的家乡来到南方的海边，成年后的她却固守着这座小城，看着潮涨潮落，不再动身出发。也许有一天，她会在路上吧，但也不会是今天。

但人生还长，前路还远。兜兜转转，彭艾迪和橙子都会一直记得，那碗还未兑现的炸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