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阿晩,见信如晤。
自当日一别,已三年之久,未曾想过,可以隐忍如此漫长的时间不与你相见。虽三年,我却日日如隔三秋。
五年前你亲手在院落正中栽下的梨树,如今已十尺有余。我不敢细细去看,生怕唤醒想你的执念过深,忍不住去找你,这不是你愿意预见的,你曾特别交代过。
自你那日离开,我常常回忆起那些曾执手相望的岁月,如烙印般深深刻在我心上,我无法抹去也不愿抹去。
记得初见,你一身墨青色长裙,在街角的粥铺,帮独居的阿婆招呼客人,大声训斥那些欺负阿婆眼疾而少给粥钱的顽劣男子。他们穷凶恶极的反斥你,你却毫不畏惧,只叉着腰执着的与他们说道理。最后说得他们面红耳赤,只得补足了纹银讪讪离去。你转身,将纹银放在阿婆手里,微笑说话的眼睛满是温柔,搅乱了我的眼波。
你墨青色的身影,自那日起,便深深住进我心里。
我们这个年代的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势汹汹不可抗拒。最初的流言我只当旁人的玩笑话来听,直到那日父亲拉我进旁厅,亲口告诉我,已帮我与河西赵家女儿订亲,婚期就在下月初八。我才如梦初醒,心里仿佛被挖去一块。
我强烈的反对,大声的呵斥父母的迂腐顽固,却也没有起到一丝作用。一想到我余生无法与你共度,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那几日,我病如抽丝,无药可医。大夫说,是心病。
又过几日,听说赵家携女儿来我家做客,无论我百般拒绝,父亲一定强迫我到厅堂招待。一气之下,我一甩衣袖,离家出走。
再后来,婚约遥遥无期,终究已是名存实亡。听说是因为我的无理,赵家女儿心寒,已有了悔婚之意。
我满心欢喜的想起你,想起那日墨青色的身影。我终于又有机会,与你一起,共度余生。
我与粥铺的阿婆打听,她告知我你名晚儿,住河西。从此,我日日在必经之路梨桥守着。后来提及此事,你总说我怎么可以把你当兔子一般看待,玩守株待兔的把戏,然后不顾形象的笑,还是熟悉的笑成月牙儿的眼睛。
我们在梨桥相遇,你并未介意我唐突的搭讪,只放开了与我交谈。在往后的时光里,我们便常常约在梨桥见面。
你告诉我你最爱看的书是诗经,你就是诗经中等待着爱情的女子,奈何父母之命不可违抗,不知日后命运会如何待你。那一日,我卯足了勇气,留下一句等我,便跑进了雨里,纵使大雨滂沱,也浇不灭我的爱意。
我与父亲说要娶河西的晚儿姑娘为妻,才突然想起从未问过你姓氏,责备自己的粗心大意。父亲一脸茫然,思考片刻之后又恼羞成怒。直骂我兔崽子老给他找事。你要是在场看到我被训斥的这么狼狈,一定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吧。
我不知所措,后来父亲才终于告诉我,河西只有一位姑娘名唤晚儿,那便是赵家女儿。
我呆滞了数秒,醒悟之后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我猜你也会这么认为吧。
父母在我的百般劝解之后,才终于愿意拉下脸帮我去你父母那儿求情,提亲。
那日我惴惴不安的跟在父母和媒婆的身后,脑子里演习了无数遍该如何与你家人解释这个误会。
虽然过程一波三折,最终你的父母还是被我打动。我才知道,最初的婚约,你本就有意,是我的狂妄自大和自以为是伤害了你,而你这半月,还愿在梨桥与我谈天说地,是我始料未及。
你父母最终的意思是婚约成与否完全取决于你的心意。我一夜无眠,写下一封长长的道歉信,用飞鸽传与你。没想到只片刻,你就回了信。短短的四个字,却叫我狂喜不已。
秋以为期。
后来,我们便顺其自然的成婚,开始了婚后生活。
我开始着手打理父亲的店铺,学会赚钱养家糊口。你去学从来不怎么喜欢的刺绣,想补贴家用。我不愿你辛苦,你若是自己喜欢,我也就只好作罢。可是你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又怎会真正喜欢这闺门女子的玩意儿。
你偶尔还像以往一样,去街角给粥铺的阿婆帮忙。
我常常在日落归家的时候给你买一本诗经或其他的书,家里的书柜已经满满当当。你每日就寝前都读给我听,细腻温和的声音轻轻抚平我白日的疲惫,我总能安稳的入睡。
一日,你从市集买下一株梨树树苗,亲手栽在我们新家的院落中央。你说刚跟粥铺的阿婆学会了做梨花糕,待梨树长大,往后的每一个春天,都要亲手做给我吃。有了梨树遮阳,夏天的院落也不至太炎热,我们可在树荫下乘凉看书。待到秋收的季节,吃不完的梨还可以给街坊邻居一些,我们都喜爱吃梨,说不定我们的孩子也会喜欢。说完你羞涩的低下头去,我想,就这样简单纯粹的幸福下去该有多好呢。
就这样安稳的过去了一年,镇上发生了变故。朝廷开始遏制经商,百姓唯有种田织布养蚕以一些简单的生产为生。家里的商铺都被朝廷查封,被官员收去。家族已经三代经商,早没有了田地和其他生计。
我不敢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只叫你安心。那时你已怀有身孕,我不愿你再因这些杂事忧心。
但是我忘记了你从来都是心思敏感且聪慧的女子,就算我不说,你也从动荡的市集上知道了全部。你曾说不论发生何事,事无巨细我都应该与你分担才是。是我食言,我向你道歉。
因为这件事情,父亲大病一场,他一直自责自己未能保住曾祖父留下的牌匾字号。为了给父亲看病,家里值钱的一些家当大多变卖。为了方便照料年事已高的父母,只好变买了旧处的房产,接他们到我们的院子同住,我们也可安心。
你总是无微不至的孝顺着我的父母,你说他们也是你的父母。虽然你有身孕,但很多事情还是亲力亲为,我在外奔波,常常帮不上忙,一直觉得对你感到愧疚。而你每每总是来安慰我,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
没多久父亲病入膏肓,还是去世了,母亲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你忙前忙后的和我一同置办丧事,眼眸都有了通红的血丝。每每想起你跟随我之后一直在受苦,我的心总隐隐作痛。
母亲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了人世,她说她终于可以去找父亲了,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父亲可以带她一起走。
我想,这就是爱情吧,父母恩爱了一辈子,到临终他们都还深深挂念着彼此。他们总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却给我留下了最珍贵的爱情观。
后来的生活过得颇为拮据,雪上加霜的是官府下发了征兵布告,而我的名单,赫然在其中。
我们无法抗拒生死,无法抗拒失去,更无法抗拒这一场别离。
你微笑着给我收拾好了行囊,嘱咐我一定要活着回来,让我不用担心你。可我怎么可能安心。
我打点好接生的产婆,把你委托给你父母和兄嫂照料。距离临盆只有半年多,而我的归期,却是三年之久。
我从不信宿命,因为我知道每个人的命运从来都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命运当初如此捉弄我们,我们最终也还是在一起了。
我也始终坚信我会活着回来,我会拼全力保全性命,待到时局不再动荡,一切归于和平。再回家吃你亲手做的梨花糕,陪你在树荫下乘凉看书,再给孩子摘梨。
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我想起你,便更英勇的杀敌,一想起是敌人的来犯导致了我们的分离,我便更无畏无惧。
在战场的第一年,我时常收到你的来信。你那一句见信如晤每次都让我倍感温暖,仿佛时间没有那么难熬。只是战场的时间紧凑,我常常都是一段一段零零散散的读你的来信,连写封简单回信的时间都没有。
第二年初春,我可以提前回家了。只是没有提前告诉你,因为我身体已残疾。
我失去了一条腿,因为我的谋略和英勇,战功显赫,很快升了副将,却也成了敌人的眼中钉。在一场敌人事先策划好的阴谋里,我失去了一条腿,所幸的是,因为想起你的嘱咐,我活下来的强烈欲望,最终战胜死神,保全了性命。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冲锋在战场,将军念我有功,奖赏给我不少银两,让我归乡和妻儿团聚。
我坐在归家的马车上,满心欣喜和忐忑,欣喜终于可以重逢的喜悦,忐忑这样的我该如何面对你。倒不是觉得你会嫌弃,只是想起不能再还你一个完美的我,心里深觉配不上你,不是滋味。
你说等我回来,就在这院落办个小私塾,我们一起当先生。孩子们吃你亲手做的梨花糕,朗朗的读书声伴着瓣瓣梨花落,清新的花香满园,这是你最想要的生活。你的愿望从来都是简单而渺小的,你那么容易满足,我总以为很轻松便能守候住这幸福。
一声嘶鸣,马停在院子门口,车夫扶着我下了马车,我艰难的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迫不及待的去开门。还是熟悉的院子,地面落满了梨花,最中央高大笔挺的树,树下一个鼓起的黄色土包,上面已经长了一层细细的嫩芽。院落里的房门紧闭,早就没有烟火的气息。
不详的预感像雷击一般撞击在我胸口,我颤抖着手,拐杖落了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隔壁的阿婆出门看见了我,颤颤巍巍的握住我的手,让我节哀。我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没了知觉。后面的话也再没听清楚。
醒来的时候你大哥在我身旁,手里抱着一个软软小小的婴儿。明亮的双眼,像足了你的模样。
我摸了摸她的脸,许是手指有些粗糙,她皱了皱眉头。
我问大哥,这都是真的吗。大哥哽咽着,点了点头。
至此,我的世界便坍塌了。
后来是产婆过来看我,给我说了全部的经过。她说我走后你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大夫说应该熬不到孩子临盆。你信中只字未提,还时常跟我分享孩子在你腹中成长的欣喜。而我,对你的苦痛竟一无所知,我真该死。
你每天面不改色的喝下大碗大碗苦涩的汤药,大夫说这种药比普通苦涩的汤药更浓稠,一般人喝一口便会吐。你强忍着喝下,如果吐了便再喝,吃饭也是。你担心孩子挨饿,担心自己的身体,无法熬到孩子出世。
这些话,只是听说,我的心便已经如亿万蚂蚁啃噬,锥心刺骨的痛。
你常常在夜里写信,身体痛着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你就不停的写,把三年的信件都写好了,嘱咐大哥一月一封的寄给我,给我报平安。
我为什么不给你回一封信呢?我为何要争分夺秒的把所有的时间花在战场杀敌也不给你回一封信呢?如果这个世界再没有你,它动荡还是安稳,又与我何干!
你是在孩子降生啼哭的那一刻离开的,你临终前说想在梨树底下等我回家,亲手给你立碑,亲手刻上碑文。
我痛苦了多日,日日在坟前痛哭,感觉眼泪已经流干。
最终还是颤抖着双手刻下了爱妻赵晚儿之墓几个字,我以为,不去刻这碑文,便可以假装你还在似的。梨花已经落了满地,我还没有尝过你做的梨花糕呢,你怎么可以食言呢。
如今阿梨已经两岁多,模样愈发的像你。每每看着她在梨树下跑着,我总想起那个墨青色长裙,叉着腰一点儿也不淑女的你,却是我此生唯一珍爱的你。
一生很长,没有你的每一天都是难熬。
一生很短,短到我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便失去了你。
我听你的话,努力活在当下。
吾妻阿晚,见信如晤,我依旧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