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的云厚薄不均,太阳在云层里艰难地跋涉,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光线,透过书房的窗子,打在她身上。于是,那蓝底黄花的家居服也一会鲜亮一会暗淡。
她坐西面东,手臂卷曲放在桌面上,头又俯在手臂上,就那么安安稳稳地沐浴着阳光。她昨晚没睡好,这会儿实在太困了,困得意识混沌,几次打盹,索性趴在桌子上睡了。
……
短短一二十分钟,她就做了个梦。依稀记得梦中有个寒酸的老头儿,手拉一个扎着乱蓬蓬毛辫的小孩儿,像是爷孙儿俩,他们从村口那条黄土路上一直走来。看他们衣衫褴褛的,似乎是想向她讨点儿吃的或钱。高大的夹道白杨被风撩动油绿的树梢,哗啦啦响,那两个人愈发显得瘦小且潦草,尤其是那个孩子,怯怯地半埋着头,看人的眼神类似翻白眼。
她最见不得孩子这种想看人又怕看人的眼神,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心疼。她赶紧转身回屋,想赶在他们到门口时,把吃的东西拿到他们手上。中午烙的馍,蛇皮袋中的干花生,
孩子的零食……她慌慌张张准备了半馍筛儿,到门口时,再也找不见那俩人。她顺路东西看看,没有人,追了几步,撵到她家院墙西边的夹道儿里,依然没有人。
咦,这就怪了!她嘴里念叨着,从迷离的睡意中醒来,脑海里还浮着那俩人模糊的轮廓,其中那孩子的眼神是这个梦中最清晰的部分。
她挠挠头,想那个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索性不去管它,倒是那村路,那院墙西边的夹道儿,村口高大的白杨和那条黄泥路,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她就是十几岁从那儿一路走出来后,就很少再回去了,偶尔回去也是看望父母,后来,弟弟妹妹也在外定居了,年迈的父母只好也跟了出来,这家住住,那家住住。老家的屋舍没了人气滋养,愈发老迈,破败之像渐渐显现。早几年父亲还含糊不清地交代他们姐弟三人,得空了找人修修。他们口里答应着,私下里却一致反对的,又没人住,修它干嘛?难道不要花票子呀,难道钱是大风刮来的,吃穿用度还得小心计算着,何况维修一处没啥用处的老屋?
这几年,父亲越来越糊涂,倒不提这件事儿了,可她倒是想认认真真地将老屋修修,等两年退休后,常回去住住,还可以把轧水井修修,把院子两边的砖头地板起掉,一边养花一边种菜,对了,再喂几只土鸡,一只小狗,那该多美呀!
她不由得笑了。这不是在复制童年的生活吗?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不懂什么是田园生活的愜意,但那种自然恬淡的生活情调,还是潜移默化地植进骨子里去了,成了她此后生活中无声无息的暗流,滋养着她的生命,时不时像小汗珠一样从她的言行中渗透出来,使她忍不住就想缅怀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儿。
老屋像一个厚重的容器,承载着他们一家人多少回忆和故事;又像一场做了许多年的梦,在那里失去和获得的,都化成了回忆中的幻影,摸之不得,唤之不醒。倒是野草不拘一格,从墙头墙角处,一路向外扩张延伸,在砖缝里扎根,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扬眉吐气地挺起身,终于,唤醒庭院许多年前的不羁与荒芜。
二
曾几何时,她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也像这些野草一样不羁,那时候,村子里小伙伴真多呀,特别是村头广场里放电影时,一群群的孩子聚拢在一起,像一阵旋风,一会儿吹到这儿,一会儿卷到那儿。
其中一个小伙伴就叫旋儿,还有一个叫卷儿,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你一听就明白,这都不是正经的大名儿,是绰号。
绰号都是有来历的,旋儿是因为头上旋儿大多,额前一个,头顶两个,特别与众不同的是,耳边还有一个。如果说头旋像烫发的话,那旋儿的头上就像不着调的理发师搞的恶作剧,这儿烫一块儿那烫一块儿,把人家孩子好好一头浓密的乌发,弄得这一个涡儿那一个涡儿,仿佛草垛上。
至于卷儿,则是有一天他妈为了赶工,老晌午才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赶紧进厨房做午饭,也没顾上找自己的儿子,还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到饭时自然会回家。谁知做好午饭,就是不见卷儿的影子,他妈慌的满村子喊满村子问满村子找,找了足足一个多钟头,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他妈急的哭腔都出来了,卷儿依然没影儿。又热又急又饿的卷儿他妈,到村边儿的地里去找儿子时,一头栽在树根儿,幸亏有收工回来的乡邻路过,这才把她扶回家。卷儿他妈缓过劲儿来的第一腔就是“我——可怜的娃儿啊,怕是被哪个挨千刀的拐子带跑了……我的心肝啊……找不到你,我也不想活了……”
她高一声低一声地嚎着,惹得左邻右舍都来了,有安慰的,有出主意的,好奇的孩子们纯粹是来看热闹的。但是孩子们的眼睛也尖,银铃(也就是文中的主人公)一眼看见主人家靠墙倒在地上的苇席卷动了动,她从人缝里钻过去,推了推席卷儿,席卷儿又动了动,还听到有人在打着哈欠抱怨“吵死了!”
银铃一听,这不是东升(就是后来的卷儿)吗?她嗖地站起身指着席卷儿,朝着一群大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哎呀,东升,东升,他,他他在卷里!”
东升妈一听,赶紧立起身来,扒开人群扑向席卷儿,三下五去儿拉开席卷儿,他那捣蛋的儿子本来还在席卷儿形成的暗影中蜷曲着身子揉眼睛,现在一下子被展现在众人眼前,他惊慌地一激灵坐起身,看着一屋子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没等他醒过来劲儿,他妈拍拍心口儿,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大宝贝儿,又哭又笑将儿子的光胳膊打得啪啪响,颤抖着声音叫:“小祖宗哎,你都快把我吓死了。”
那时间虽然孩子多,但谁家丢一个人娃儿一定还是件大事儿;找了那么久把他妈吓得半死,最终却窝在自家中的席卷里,说起来又是一件趣事儿;对于其他的家长来说,这又是一个特殊提醒,保不准自家孩子哪天找不到,最后也中藏在席卷儿被窝里呢?总之,这对于村民来说,算得上一件值得看重的事儿。于是,“卷儿”这个有特殊意义的绰号,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东升头上了。以致于几年前,银铃在超市门口看见他,习惯性地叫他“卷儿”时,他还挺不好意地避开他的一个同伴儿,悄声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别叫外号了。叫大名!”大名?我想了又想,这才想起来他叫“东升”。
好久不见,难免要寒喧一番。
“一看这气派劲儿,就知道混得不错,说说在哪儿发财呢?”银铃后撤一步拉开身距,以便好好打量这位昔时的伙伴。
“发啥财呀?”卷儿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也知道就我这水平,不被饿死就不错了。“
“过分谦虚了啊!”银玲白他一眼,“我前段日子还听那个谁,说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
“嗨,不知道你听谁胡诌的,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充一回大老板。这会儿有空吗?一起去茶室坐坐,我请客。”东升甩了头,慷慨地说。
银玲朝对面的路口望望,对街往前百米处的银行南侧,果然有一处叫做云水禅心的两层茶楼,灰米两色搭配得当,古朴典雅地立在那里。走,去坐坐?东升再次诚意相约。银铃想起今天确实也没啥事儿,就点点头。东升让同行的那位把车开到停车场,然后就引着银铃过斑马线,一起往茶社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