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并不是在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而是被引用在初中一篇阅读理解里,文章名字叫做《时间的刻度》。它是姚雪雪在异乡一个漫天飘雪的年夜所写。
学生时代的感悟通常不会因为语境和背景不同而更加深刻或敷衍,毕竟,无论是史铁生苍凉孤郁的生平,还是姚雪雪漂泊异乡那一刻浅淡又浓郁的哀愁与迷茫,谁也无法感同身受,尽管我们总是努力置身其中,咬文嚼字地去解读,力求写下一份完美的答卷。
但是,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成长时代,每一句淡淡的闲愁都会成为故作忧郁的少年深沉的日记,且以愁为乐。并不会懂得,那些读来的、看来的明媚与忧伤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以浓烈或沉默的方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不断发酵,挥之不去,又难与人诉说。
像,无数个挂满露珠的清晨,朝阳从山顶射出第一束阳光。我牵着老黄牛,爷爷牵着我,两旁白的、粉的、蓝的牵牛花攀绕在低矮的枝芽上,和山谷里的微风、鸟鸣一起,奏着清甜的绿油油的歌。
爷爷锄地,我偷摘黄瓜,爷爷拔草,我挖折草根。嫩白纤细的草根,用手一捋,去掉上面的泥土,放在嘴里嚼两口,甜杆般清甜多汁。偶尔贪嘴,嚼到两根老的,赶忙吐出来,直觉苦不堪言。
玩累了,就揉一包方便面,撒上调味粉,坐在荫凉下的荒草地里,狼吞虎咽地吃完,再把手指粘上的碎末吮一吮,舔一舔。爷爷却仿佛不会累,一下一下的锄地声在寂静的山谷格外响亮,规律而沉重。像什么呢,像钟盘里沙哑的时针,一刻不停地驱赶着山头的夕阳;像老黄牛不停甩着的尾巴,胡乱甩掉围在它身边嗡嗡的蝇头烦恼。
等到牵牛花偃旗息鼓,涨紫了脸,我们便踏着余晖回家。老黄牛好像还没吃饱,伸长了脖子、张大鼻孔往路旁嗅来嗅去,比起狗尾巴草,它更喜欢吃我们这一种叫做毛谷叶的草。它一吃得劲,我就拽不动了,爷爷在牛背上拍一下,再喝一声,老黄牛才哼两声,慢悠悠往回走。
多少年后,一心想出省的我在四川念大学,第一次在食堂里吃到凉拌的草根,才知这是四川经典的下饭菜—折耳根。只不过是用老根凉拌的,初尝依然又苦又涩又腥,难以下咽,外省同学很少有吃得惯的。跟着极爱这菜的四川同学一起吃了几次后,竟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带着浓浓草药味的苦涩。说不上喜欢,但不再排斥。
就像你总要习惯不可避免的孤寂的成长。
告别童年,我常常独自站在楼顶上看硕大、血红的夕阳,一点点下沉。在那个没有拍照手机的年代,眼睛是最好的相机。那么圆,那么深的红,透过光秃秃的枝丫,在我眼里、心里烙上一块火红的印。
只是,从前我并不知道,夕阳西下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一直以为,它就像待在童年山谷里的太阳一样,等牵牛花萎成紫红,活泼的小鸟停止歌唱,爷爷的锄地声不再响起,天才会暗下来,我才能回家。可是,它消失地那么快,快得我甚至来不及向旁人宣扬自己的落寞与伤感。
后来,童年的清晨越来越模糊,家人长年在外的夜晚却愈加清晰。无数个冷风呼叫的夜晚,我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心两用地写作业。我总是分心,担心从外面的寒风中、黑夜里忽然闯进来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时候它还在。这只安静的小狗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竖着耳朵,望着远方的万家灯火。任风折断树枝,把门吹得吱哑响,它也只抖两下耳朵,摇摇尾巴,一声不吭。即使来了生人,这只温柔的母狗也从来不叫。可是我只要看一眼它在寒风中的身影,揉揉毛茸茸的脑袋,心里就安定一分。
夜深渐冷的时候,我把它抱进屋,揣在怀里,一只手圈着,一只手继续写作业,渐渐生出的暖意便如灯光一样朦朦胧胧,氤氲在屋里。
它在四个孩子相继夭折后不见了。我在上学的路上找了好几遍,终未再见。
我于是想起,写在《时间的刻度》前面的那段话:“时间是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直线,只不过被人们人为地标出了刻度。刻度越深记忆越痛。下一个世纪,再没有如此深刻的提醒能告诉我记住什么。未来,我宁愿永远忘却地走在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