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
【上蔡】,邓艾民注,谢良佐(1050—1103),字显道,蔡州上蔡(今属河南人),先后从程颢、程颐受业,传学于胡安国、胡五峰、张栻等。号称“湖南学派”、著有《论语说》、《上蔡语录》,参见《宋元学案》卷二十四。
【何思何虑】,参邓艾民注,《易经·系辞传下》:“《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第五章)
【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陈荣捷注,《二程外书》卷十二(页五下)载《上蔡语录》云:“二十年前往见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对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是则是有此理,贤(你)却发的太早。’在伊川直是会锻炼得人,说了,又道:‘恰好著工夫也。’”
【岂谓无思无虑】,邓艾民注,第39条言:“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此处所言已进展一步,更为浑全了。参见《与黄勉之·二》:“过思亦是暴气,此语说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却是因噎而废食者也。来书谓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此语甚得鄙意。”(《全书》卷五)
【用智自私】,邓艾民注,语见《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二程集·文集》卷三)
【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邓艾民注,语本《太极图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邓艾民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
以下引陈荣捷注:
刘宗周云:“如此方与不思善之说异。”(《遗编》卷一《阳明传信录》卷一,页九下。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八下。)
三轮执斋云:“无思无为,是说本体。何思何虑,是说工夫。然工夫即本体,本体即工夫,更无二致也。”又云:“上卷(第三十九条)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说与此少异也。盖前说也。”
佐藤一斋云:“何思何虑,与陆澄录(第三十九条)稍异。澄录犹用伊川旧解。
但衡今云:“孔子云何思何虑,不云所思所虑、无思无虑者,正如伊川所云,所思虑则滞于有,无思虑则堕于无,深得孔子立言之旨。亦佛氏所谓立一切法,亦不立一切法。伊川又云:‘只是发得太早。’似是接引谢上蔡语。此意亦惟上蔡伊川知之,非为天下后世学者立言也。未可强作解人。”又云:‘阳明谓《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不免落到有的边。又谓更无别思别虑”,则又落到无的边。殊嫌沾滞。非孔子意也。不落于有,不墮于无,方足尽诚一之用。”
笔记
“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只不过是要恢复心之光明本体。不是无思无虑,而是思天理、虑天理,所以说何思何虑。
何思何虑是明白本体的功夫。不能用这层功夫,则不能明白本体,就会落入“用智自私”的地步,便不能通透。
第39条所说的“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也是实际情况,对于大多数初学者来说,何思何虑会让他茫然不知所宗,必须用省察克治来体悟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