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尘网:我在携程当管培

我毕业那年,携程总部还在淞虹路地铁站边。到站广播会说:“携程旅行网请从五号口出站。”每天早上,我坐整整一小时地铁,八点三刻出现在自己的小方格里。


这时候的楼面还算“人迹罕至”。接着悉索的脚步密集起来,有人甩着门卡,有人端着咖啡,有人拎了饭盒,匆匆放进微波炉间的冰箱。还有些空位直到九点也没人,如果不是请假出差,多半是在底楼打了卡,到对面超市买早饭去了。


我的主管有时会迟到,她的红色小车不像她的脾气能随时一飞冲天,难免困在周转不灵的高架上。而她的助理——我的师父——已经把今天的任务布置给我,手把手教好一遍。我还有一位“伙伴”——公司给每位新员工安排“小伙伴”结对帮助,他既是我的帮助对象,又是我大一届的校友。我们“亲上加亲”,一直以“伙伴”互称。


因为主管脾气大、嗓门高,我“出师”后,名字很快被楼面的同事熟知——之前我犯了错误,她只骂助理。师父跟随主管多年,早已处变不惊,一面听着痛骂,一面神色不动地教我改正。还听说伙伴在主管治下偷偷去厕所哭过,只是不知道谁把厕所的偷哭传了出来。


和我同进公司的有三十个应届毕业的管培生;两个硕士,二十八个学士。实习期结束,第一天正式报道,就有两位不辞而别:一位继续在复旦读研,一个去地铁做警察。剩下的人分在“世界各地”的小组,中午吃饭却聚在一起。一批在办公室空闲的角落,一批在楼下食堂。每个礼拜我跟几个同学到马路对面易初莲花楼下吃肯德基十五块的套餐,是辛苦五天的犒劳。


我们也听见老员工议论,这批毕业生什么都不懂,都要我们教,工资还比我们高,凭什么?有些人对我们不客气,也是情有可原。各个区域特点不同,每个主管脾气不同,每个人的境遇也不同。有人从早忙到晚,有人整天没事做,有人白天闲聊晚上加班;有人和主管称兄道弟,有人和主管貌合神离。


有的主管不声不响,可心眼不少;有的主管脾气不好,口碑却不错。三个月后,桂林组的女生离职了。我告诉主管,工作只是权宜之计,我一面在学德语,两三年后会去留学。她没有说什么。我每天六点关电脑,收拾桌子,和主管、师父、伙伴一一再见,一路和管培同学再见,准时下班。当然也有例外。有一次火车票出问题,几百张订单的车票无法落实,不得已要手工把系统里的订单信息复制下来,托路子拿票。我虽是新人,也觉得有同甘共苦的责任,要求留下来帮忙。结果人多手杂,几百张火车票是拿到了——我复制的那批多出了一遍。这一次,主管没有骂我。


做了半年助理,根据主管评价,调整管培生的职位:我有幸接管一块小区域。师父早已升级调离,所以我兼帮主管带新来助理。其实先后两位助理,年纪都比我大,学历也不差,没做多久都辞职了。管培生辞职也渐渐多起来,跳槽的,转行的,创业的,还有病退的。有一位也去当警察,和老同事一直保持联系。后来传出来,他原来去了竞争对手公司,联络老朋友不过是套问策略、成本。我以为此人就此声名狼藉,想不到两年后一位女同事结婚,竟请他来做伴郎,说欣赏他敢于争取的勇气。我却没有直面丑恶的勇气,暗自庆幸就要出国,不用经历这场重逢的喜宴。


独立负责一块区域,正事杂务日渐繁重。四月里,发了几场低烧。五月公司运动会,我报名一千米长跑。高中大学,我一直是班级里跑最快的汉族学生(大学的维吾尔族同学非同常人),运动会也拿过第三。此番再作冯妇,却跌得惨痛无比。前八百米,我照旧跟在二三位,冲刺阶段却再挤不出一点力气,在直道上被数不清的人超过。迈过终点,只觉得自己像烤扁的鱼干片。


大半年过去,三十个管培生剩下不到一半;这一半也已经融入小组,中午的聚餐很难见到了。大家讨论的话题也变成奖金、职级,低调的富豪经理和新来的美女助理。师父自立门户遇到了麻烦,小助理是某局长的贵公子,趴在办公桌上,只看手机不干活。主管门庭壮大,分得一位阳春白雪的产品经理,天天说酒店、餐厅、演出。还有我旁边多了一位“貂蝉”——常有人把“倜”读成“雕”——原是从传统旅行社挖来的经理,没有通过内部资格考试,几个月后降为了助理。


我们这批管培,也要经历一次考试,才能正式升任产品经理。六月份,大家突然都紧张起来,好像回到了学校的期末大考。我觉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便向主管辞职,决定脱产学习德语。主管照旧没说什么。


最后一天,我照常工作。业务区域变动已在一周前公布,主管踏实精干,本区业务快速增长,将下属的其它区域(比如我的)另立一组。那天她的心情似乎不好,发现机票对接有问题,站起来对我厉声道:“这就是你做我助理时候弄的,要不是你今天离职,我照样骂你一遍!”新来的主管笑嘻嘻问我:“你是天蝎座的呀?怎么一点看不出?”我也学老主管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听说我刚走的几个礼拜,新主管和接任经理常常提到我,好像搬空了的办公桌很快变成破旧工具和废弃文件的收容站。后来两年,我写信问候老主管,不知道她是不是很忙,没聊起来就不理我了。


往常下班,我和同事同坐一段地铁。最后一天,剩下的管培生去威宁路吃了一顿。可能是最近告别的饭吃得太多,大家兴致都不高。只记得孙二哥到得最晚,被主管留下来加班。大家都笑他认真。不知怎么的,二哥说,不要看他主管年纪大,身材还是不错的。我坐在他旁边说,怪不得你一直叫她“老师”!大家哄堂一笑,没多久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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