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太阳早早躲到山的后面去了,把西边烧出一片火红色的云来。蝉声渐渐止了,两只急着回家的乌鸦从河那边的林子里飞了过来,扯着嗓子“啊,啊”地叫着。

  王老汉把牛赶进了牛栏,顺势坐在旁边的石磙上,掏出插在腰里的长烟斗,熟练地在石磙侧边扣了扣,然后从身上摸出些烟丝,慢慢捻进去,片刻过后就“吧嗒吧嗒”地抽开了,并不时地冒出两声咳嗽来。

  “老头子,都这个岁数了,别还老是把那杆枪当个命样!”在屋里忙着准备夜饭的王老婆子听到咳嗽声,总免不了要嗔怪几句。

  “碍什么事,这个岁数了,死了就死了。”王老汉重重地吐出一通烟,漫不经心地说。

  “死死死,你就知道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王老婆子停了手上的事情,跺着脚说,“咱儿子媳妇都没接,你倒敢死了?”

  王老汉放下了烟斗,耷拉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黑着脸,冲里屋喊着:“你莫跟我提那个畜生!”

  这时,村头响起了几声汽车的喇叭声,惊得还没来得及进窝的小鸡儿们“咯咯”地乱窜,也引起了全村的狗子们此起彼伏地吠了起来。

  “呀,莫不是咱儿子回来了?”王老婆子一边用身上的围裙擦着手一边从屋里走出来,急切地向村头的方向张望着。

  “拉倒吧,那就是个牛犊儿,要说他跟着老黄牛的后面回来我信,坐汽车回来呀,嘿嘿,我不信。”王老汉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着,又拿起了烟斗,头也不回地闷声抽着。

  “哎,哎,老头子,去看看吧,说不定真是儿子回来了呢。”

  “不去不去,要去你去。”

  正说着,“嘎吱”一声,汽车停在了王老汉的院门口,他家的大黄狗警觉地往门口凑了凑,摇着尾巴,叫得更激烈了。

  “老姑父,是我。”车上的人畏惧大黄狗,缩在车上不敢下来,只得摇下车窗,冲着院里喊着。

  老两口疑惑地对望了一眼。王老汉慢慢地站起身来,拖着步子走到门口,探着头往外瞧,王老婆子也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

  “老姑父,是我,家诚。”车里面的人看到老两口子过来,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噢,是家诚啊,赶紧进屋坐啊。”王老汉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才瞧出来。

  “好,好。”家诚一边应着,一边胆怯地看了看那虎视眈眈的黄狗。

  王老汉会过意来,冲着大黄狗吼道:“真是狗眼不识人,这是咱家侄女婿,不认识了吗?走,一边去。”

  驱走了黄狗,家诚才从车里下来,西装革履的,头发梳得光光亮。他从车里拿出大包小包的五颜六色的盒子递给王老婆子,说道:“姑父,姑母,小侄平时忙,没工夫来看二位,这点小意思就当是孝敬你们的。”

  “哎呀,来了就好,还带什么礼啊。”王老婆子推辞了一把。

  “姑母,晚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您就收下吧。”

  推搡了半天,最终拗不过,老两口不得不收下了。

  “家诚还是在教育部门吧?”王老汉一边引着家诚进屋一边问。

  “没了,现在招商局混着,去年调的。”

  “噢,那招商局也是管学校的吧?”

  “哈哈,姑父啊,以前在教育局是管学校的,现在啊,是负责招商引资的。”

  “哦……”王老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唉,姑父啊,刚子回来了吗?”家诚环望了一下屋子,问道。

  “嗨,别提那牛犊子了,三年都没回家!”王老汉“吧嗒”了一口烟斗,吐了一串青烟,伸出三根手指,气愤地说,“简直是白养了!”

  “也没电话回来?”家诚欠了欠身子,焦急地问。

  “没有。”

  “那打信回来没?”

  王老汉重重地抽了口烟,无奈地扬起粗大的手掌,摇了摇。

  家诚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随后拉着王老汉的手说:“姑父啊,不要着急上火,兴许明儿刚子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千万帮我给个信儿他,就说我头些天专门来拜访过,哎,这都是表里表亲的,往后啊,大家得多帮扶帮扶。”

  当家诚的车子一溜烟拐过村头的大槐树,消失在一大片楠竹林里的时候,王老汉还一手托着烟斗,一手撑在院门口的墙壁上,眺望着家诚远去的方向。王老婆子从屋里走出来,兴致颇高地说:“老头子啊,家诚这孩子是怎么地,开窍了吗?”

  王老汉没有回头,只是应付性的“嗯”了一声。

  王老婆子走到王老汉的身旁,拉扯了一下他那略带牛骚味的大褂子,说:“别望了,都走远了,人家孩子吃惯了官家饭,吃不了我们这农家小炒,得,我们这老骨头总得回去垫吧垫吧吧。”

  吃饭的时候,王老汉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孩子怎么就转性了呢。

  

  记得两年前,家景比较旺,圈里的老猪婆一口气生下10个猪崽子,院里的母鸡也比着赛似的下蛋,这可乐坏了老两口,计划着就拿些到城里去卖了。那天,王老汉挑着猪崽子和鸡蛋早早地去了城里,到中午的时候,只剩下半框鸡蛋没卖掉,王老汉摸着鼓得老高的腰包,心里像抹了蜜一样地甜,一高兴起来就想寻个馆子整两盅。

  王老汉挑着一个空框和半框鸡蛋,哼着曲儿,悠闲地走在街上。突然看到马路对面的教育局里走出几个人来,眼尖的王老汉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侄女婿,家诚。王老汉一拍脑袋,哎呀,你这老糊涂啊,咱侄儿不就在这儿吗?这半框鸡蛋还卖个什么劲儿啊,直接送给他,给咱侄孙子补一补哇。想到这,王老汉就扯开嗓子喊道:“家诚,家诚啊。”

  对面的家诚停了下来,往王老汉这边望了望,王老汉欣喜地放下担子,挥了挥手,又喊道:“家诚啊,是我,你姑父。”

  可是家诚只停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又跟上了其他人,向着一辆汽车走去,看也不看王老汉。

  王老汉急了,拾起担子,踉踉跄跄地赶到马路对面去,可是车子已经发动了,他还在后面追了一段,一边大喊着:“家诚啊,拿些鸡蛋回去给孩子吃,是土鸡蛋呀!好东西哩。”

  汽车“呜呜”几声就淹没在了去往县城最繁华地带的路上,王老汉“哼哧哼哧”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似乎感觉那汽车“呜呜”的声音像是家诚在笑他一样,于是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涨得通红,气愤地自言自语道:“这兔崽子装作不认识穷姑父啊。”

  回到家里,王老汉一边跟王老婆子诉说着经历,一边用烟斗重重地磕在桌子上,骂家诚是个白眼狼。王老婆子倒是一脸的轻松,一边行云流水般地做着家务,一边说道:“你莫怪人家,要怪啊就怪你个老东西不会做事,你想啊,人家孩子在县里头也是有点头脸的人物,你说你个乡巴佬,穿个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挑着个担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在那儿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的,他肯定不敢认你啊。”

  “我一不偷,二不抢,就是穿着寒酸点,样子土了点,这样就不认我了啊?怎么着我还是他姑父,是穷是富,那都是他姑父!”王老汉一字一顿的说完,就闷声不响地抽着烟。

  自此以后,老两口都没提及这件事,也不敢再攀这门亲戚了,两年来都没有过来往。

  王老汉想到这些,放下了正扒得起劲的饭菜,把筷子往碗上一横,说道:“老婆子啊,这孩子是转性了呢。”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刚子果真回来了。让王老汉打死都想不到的是,刚子真的是坐汽车回来的。

  刚子从车上下来,看到倚着院门的二老一脸惊愕地望着自己,情不自禁地“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了下来,哭着说道:“爹,娘,我是刚子,我回来了。”

  老两口回过神来。王老婆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赶紧上前去扶刚子起来;王老汉则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硬气地说:“你个牛犊子,你回来干啥?走的时候不是说没混个人五人六的不回来吗?我问你,你现在回来干啥?”说着,王老汉陡然感觉两行泪水像两眼泉水一样从干涩的眼睛里面漫出来,止都止不住。

  王老婆子把刚子拉到屋里,东瞧瞧西瞧瞧,一会儿摸摸脸蛋一会儿摸摸头,像是捡到了一个宝贝似的,嘴里还不住地嘀咕:“瘦了,瘦了。”

  王老汉则一直闷声托着烟枪,侧着耳朵听着娘俩那边的动静儿。过了半晌,他放下烟,招呼刚子:“你们娘俩絮叨个没完,来,过来,爹跟你说说正事儿。”

  刚子这才脱了王老婆子的纠缠,毕恭毕敬地走到王老汉的身边,坐了下来。

  “三年了,我和你娘没日没夜的想你哩,你知道不?”王老汉幽幽地说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刚子面前的空地。

  “嗯,我知道,都是儿子不孝。”刚子低着头,轻声地说。

  “咱爷俩谁也不跟谁犟了,都三年了,我也想明白了,以后啊,你懒也好,你散也罢,我们做爹娘的都不说你了,你只要娶个媳妇儿,安生过日子就好了。在爹娘面前你也莫爱那个好看,院子里那车要是借的,明儿给人家还回去。前些天啊,在县城当官的家诚还专门来了,说是以后啊,你们表里表亲之间,能帮扶的尽量帮扶,改天我去找他说一说,让他给你安排个事儿做。”王老汉把视线转到了刚子身上,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莫要再跑了,我和你娘年纪也大了,还指望抱抱孙子呢,你就老实儿地在家过日子吧。”

  “嗯。”刚子答应了一声,忽然又抬起头来问道:“你说家诚来过?”

  “是的,前些天来的,你看,提来的东西还没放热乎呢。”王老汉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东西。

  刚子轻轻地“哦”了一声。爷俩良久都没说话,各自想着事儿。

  突然,王老婆子一边望着电视一边喊道:“呀,那不是刚子么,那不是刚子么。”

  王老汉和刚子同时抬起头来,电视里面正在播放着地方新闻:近日,成功企业家王刚同志回乡考察,有意向在我县设立分公司……

  王老汉揉了揉眼睛,不确定地看着王老婆子,问道:“那是刚子吗?”

  “是的,是的,那就是我刚子。”王老婆子激动地说。

  王老汉缓缓地回过头来,盯着刚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真的,真的是你么?”

  “嗯,是我。”刚子再也绷不住了,爽朗地笑出声来,“哈哈,爹,娘,那就是你们的儿子,这三年来,我闯出了些名堂,那院里的车是我买的,不是借的。不过刚开始的一两年里确实混得不好,也就没好意思回家,甚至电话都不敢往回打,这后面混得稍微好点了,但是一来特别忙,二来也想着到时候给你们二老一个大惊喜,所以呢,也没有电话回来,还请二老不要见怪啊。”

  “哎呀,不怪不怪,自己家的儿子,我去怪你做啥。”王老婆子一把上去抱住刚子,喜极而泣。

  王老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那企业家是个啥官啊,跟家诚哪个的官大?”

  “哈哈,爹啊,怎么说呢,这企业家啊,有的时候比家诚的官还大着哩。”刚子神秘地说道。

  王老汉瞪大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而望向家诚提过来的礼物,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天,咱刚子还真就混个人五人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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