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凭借不为他人所知的那部分自己而活着。
——彼得·汉德克
2.如今,人们为了获得肯定性(Positivität),不断消除否定性(Negativität),否定社会让位于肯定社会。因此,透明社会首先就表现为一个肯定社会。
当事物退去所有否定性,当它们被压扁、抹平,当它们毫不抵抗地融入资本、交际与信息的顺流之中,事物就成了透明的。当行为变得可操作,当它们屈身于可计算、可调节、可控制的过程,行为就成了透明的。当时间被抹平为一个个按次序排列的、可供人使用的现在,时间就成了透明的。如此一来,未来也就被肯定化了,成为被优化的现在。
3.当图片脱离所有的剧本撰写、舞蹈编排、布景设计,脱离所有解释学上的深度,脱离了意义,流于色情(pornografisch),图片就成了透明的。色情作品是图片和眼睛的直接接触。当事物放弃其独特性,用价格来表达自己,那么事物也就成了透明的。金钱让一切都可以相互比较,它消除了事物所有的不可通约性(Inkommensurabilität)和所有独特性。透明社会是一座同质化的地狱。
4.这种“加速”的压力伴随着对否定性的逐渐消除。在同者相互应答、形成链式反应之时,交际速度达到峰值。他性(Andersheit)与陌生性(Fremdheit)之否定性,或者说他者的抵抗,干扰并延缓了同者之间顺畅的交际。“透明”将他者或陌生者排除在外,以此来稳固系统,并加速其运转。这一系统性强制行为使透明社会成为一个一体化的社会。其中包藏着极权属性:“一体化(Gleichschaltung)的新说法——透明。”
5.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就曾指出人类语言中所蕴含的根本的不透明性:“运用语言时,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不可能和另外一个人完全一致,一个极其微小的差异会像水中的涟漪一般,在整个语言中荡漾开来。因此,所有的理解同时又始终是不理解,思想和情感上的所有一致同时也是一种分歧。”假如这世界仅由信息构成,信息的顺畅流通就可称之为交际的话,那么这世界无异于一台机器。肯定社会被“信息的透明与淫秽(Obszönität)”所统治,“那里不再有事件发生”。对“透明”的强制追求将人类本身降格为系统中的一个功能组件。“透明”的暴力就在于此。
6.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评论道:“自主并非一种基于理解的、透明的平等,而是指人们接受其他人身上他所不理解的部分,这是一种不透明的平等。”
7.尼采也写道:“新启蒙运动……认识到人类和动物的无知(Unwissenheit)是不够的;你还必须去拥有、去学习无知意志(der Wille zur Unwissenheit)。你必须明白,没有这种无知,生命本身就会成为不可能,只有以它为前提,有生命之物才能独立地维持自己,才能枝繁叶茂。”
8.作为否定性而存在的理论位于肯定性的数据和信息之前,也位于模型之前。理论的终结已近在眼前,而以数据为基础的肯定科学并非导致理论终结的原因,确切地说,它更像是它的结果。理论不可轻易被肯定科学所取代。后者缺乏决定之否定性,而正是否定性决定了“什么是”或“必须是什么”。作为否定性而存在的理论总能让现实本身以别样的方式、在另一种光芒中现相。
9.展示社会是一个色情社会。所有的东西都被向外翻开、被揭去遮蔽、被夺走掩护、被剥掉衣服、被曝光。过度的展示将一切变成商品,“没有丝毫秘密,转瞬即被吞噬”的商品。资本主义经济使一切服从于强制性展示。仅仅是展示的阶段就产生了价值,事物的所有自我成长力(Eigenwüchsigkeit)都被抛弃了。它们并不是消失于黑暗,而是消失于过度照明:“更为普遍的是,可见之物并未在模糊和沉默中终结——相反,它们消失于比可见更可见:淫荡。”
10.如今的可视化交际通过传染、发泄或反射的方式发生着。它缺乏所有的审美映像。它的美感最终是麻醉剂。例如,用“我喜欢”(I like)来表达的鉴赏结果不需要长时间的观察。充满展示价值的图片没有复杂之处。它们是明确的,即色情的。它们缺乏能够引发映像、审视和思考的不完整性。复杂性会减缓交际速度。麻痹状态的过度交际减少了复杂性,以加快速度。它比感官交流要快得多。感官是迟缓的。它阻碍了信息和交际的高速循环。因此,透明是没有感官的。大量的信息和交际来源于“空白恐惧”(Horror vacui)。
11.无距离并不意味着切近,相反,它摧毁了切近。切近是富于空间性的,而无距离恰恰摧毁了空间。切近被刻写在遥远之中。因此,它是远的。海德格尔也谈及一种“纯粹的、承受着遥远的切近”。然而,这“遥远的切近之痛”却是一种亟待消除的否定性。“透明”消弭了“远”,将一切变为千篇一律的、既不近也不远的无差别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