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文|稻田
“总想看看你的笑脸,总想听听你的声音,总想住住你的毡房,总想举举你的酒樽”,是歌声招引着人们,从四面八方奔向歌里的草原,想去看美景,想去醉天堂,而我却怀揣着另一个许久的疑问,想去探究蒙古歌曲里云雾一样深深浅浅的忧伤。
为什么高原汉子的歌喉那样温柔?为什么草原姑娘的歌声那样高远?为什么蒙古歌曲的旋律悲欢高低总含着忧伤?为什么蒙古歌曲的情怀、旋律特别能拨动人心的丝弦,撩拨起万千熟悉的思绪,心潮起伏泪欲流?这似乎与粗犷刚烈的马背民族不相符合,与粗放落后的游牧生活不相契合。带着一堆的问题,我来到了蒙古民族的发祥地呼伦贝尔。
与草原在现实里相见,草原似乎早知道我的心事,用她的面容和身姿向我做了最直接的答疑:草原是山地与平原的组合,起伏旷远是她的身姿,茵茵绿草是她的面庞,弯弯河流是她的眉眼,温柔与深情则是她自然天成的性格。日夜与其相伴,再粗犷刚烈的汉子也会多了细腻;再羞涩谦缩的姑娘也会被激励,而昂首远望,心胸辽阔。
事实真是这样,随着我们旅行的展开和深入,草原的答疑不断地得到印证。初秋的草原还保留着夏天的绿意,驱车在几乎与草地平齐的公路上,如同摄影机在移动,草原的美景从不同方面涌来,如入波谷起伏的绿色海洋——这不是一个会引发吼叫和躁动的环境,它让人走向澄净和深情。驻车走入草原,温馨伴着柔和如云雾一般涌来,绿草像绒毯一样,密密地覆盖在起伏辽阔的大地上,棱角全无的大地现出柔滑宁静的曲线,草原的远大超乎初到者的想象,延延展展,浩浩荡荡、一望无际,让人相信可以安置最大的城市、最多的人口,依然还会宽绰有余;还有那条会让人顷刻间忘记一切的河流,隐隐现现,迂回曲折,始终就没有完全离开过我们的视野,现在站在她的跟前,竟然惊奇地发现她完全就是一条扭动在碧海里的游龙,更令人惊异的是,她的扭动像是千百年前就已经完成了的,现在只是安静地匍匐在草原上,合着闪动的微波,既给绿野增添了灵动,又营造了更大的旷远和宁静。千百年前的那场扭动应该是很剧烈的,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为了多形成几道曲折,使牛羊们饮水吃草两相方便,不想这善意却造出一幅草原里绝美的画,牛羊的身姿点缀在河流的一道道弯折里,与晶莹的波光相映照,绿草旷野释放出直袭人心的浓浓暖意和醉人的安详。
都说人是环境的产物,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其中是包括情绪、情怀和气质、性格的。草原文化与草原地理环境密切相关,作为文化体现的音乐自然如此。山川浸润,云水育化,使蒙古民族的歌喉里流淌出深情悠远、柔和细腻的旋律,并激发和感动着更多草原文化地域以外的人们。但忧伤又如何解释呢?美如仙境的草原,柔和温馨的牧场,怎么会产生忧伤的情愫和旋律呢?
其实,这是人们认识上以点代面的局限所致。春光明媚、绿野仙踪,只是草原容颜的侧面,四季当中,更长的时间里,草原呈现给人们的是枯黄萧条和朔风酷寒。一年当中的多数时间里,牧民一方面要承受转场迁徙之艰辛,一方面要担忧天灾突降,使牛羊牲畜失散或冻毙。骄阳、雨雪,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才是草原和游牧生活的常态。最难以忍受的还是孤单和孤独。为了合理利用食草资源,防止过度使用和无草可用,牧民们要根据季节的不同,不停地驱赶牲畜,转场迁徙,因此,离散和疏散是游牧生产和生活的必须选择,由此而来的就是不可避免的孤单和孤独。
“草原上人特别少,方圆二十公里只有五六户人家,互相来往很少,有时候十天八天也见不着一个人。每天和姥姥赶着羊群,从早晨到傍晚。”这是蒙古歌唱家腾格尔回忆儿时草原生活的描述。孤单和孤独是全体牧民的经历和记忆,千年以来,已经流进血液,成为一种文化的记忆而在人们的意识和情怀里沉淀下来。我们在黑山头镇的一家民宿住宿,用餐时趁着酒兴与老板谈到蒙古歌曲为什么总是含着忧伤的话题,老板有过牧区放牧的经历,他肯定地选择了孤独,“在草原看星星,看绿草,那是文人的兴趣,我们只喝酒,太孤独!”民宿老板的话让我想起旅途中几次看到的场景:一个牧羊的男子,坐在隆起的沟坎上,神情呆滞地面对着面前的羊群,目光却不在羊身上;一位放马的青年,斜靠在草场的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不远处的草地里独立着一辆歪斜的摩托,再远的山坡上,是正在默默吃草的马群。人畜两处,人无聊赖,不知已有多长时间,不知还要多长时间。要知道,这还是在初秋的温爽时节。审美体验和生活体验是绝然不同的,真要作为一种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参与其中,兴趣的重心是不会在诗情画意上面的。“天地那么大,人那么小,在这种环境下艰难成长的草原人,既是豪放的,也是忧伤的。孤寂、艰难的生活,表现在音乐上,可能就是忧伤的长调。”同样是一位蒙古族的著名歌手,她向我们委婉地解答了孤独、寂寞造成歌曲旋律中包含忧伤元素的问题。
但更重要、也更值得我们去探究的问题是,在蒙古歌曲中,孤独与忧伤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因果关系,或者说,即便不是表达孤独寂寞的歌曲,旋律之中,依然时常流露出一种或浓或淡的伤怀。忧伤,在蒙古歌曲的旋律和意境里,像是盐融化于水中,无法剥离一般。这样的例子可以轻松举出,例如《蒙古人》是一首唱腔刚硬的歌曲,所表达的是对草原故乡的思念和赞美,但马头琴的旋律如在心底沉吟,歌曲的旋律如在宣泄着无尽的乡愁,“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的家里”,宁静的意境,平常的歌词,竟涌现出一种幽淡的苦味,并弥漫整首歌曲。因为故乡是旷野里孤单的毡房,思念是风雪里凌乱的白发,这是牧民心里刻骨的记忆,历经千年,忧伤已经成为一种民族文化的记忆遗传下来,当发而为歌,很容易就带入到忧伤的旋律和情绪之中,从而形成蒙古歌曲的一种特有的风格和魅力。
相比于孤寂、艰辛的游牧生活的影响,苦难惨痛的民族发展历程则是更为深刻和深远的。马背上的伟大民族,曾挥舞着闪亮的马刀和“上帝的鞭子”,东讨西征,所向披靡,对建立中华版图、促进世界交流做出过突出的贡献,但就个体和集体的人心体验与生命感受而言,战争、特别是成为历史常态的战争,必然是沉重和痛苦的。自铁木真称汗建立蒙古帝国,到蒙元统治结束的一百六十余年里,战争与征杀已成为立国的重要手段,灭鞑靼、杀乃蛮、伐西夏、攻金宋,包括横跨欧亚的三次西征,刀光剑影、硝烟战火的状况就没有停止过。举国而战,如此巨大的战争车轮持续地滚动,所需要的资财数量必然是浩大的,蒙古百姓在赋税负担和战争恐惧的重压之下,出现典卖财产、出卖妻儿和逃避兵役的现象。可见战争给蒙古百姓留下了多么惨痛的心理阴影。
那场持续了四十一年、被后人当做荣光宣扬的蒙古大军西征,在东自中国,西至奥地利、莫斯科的万里征途、血光战场上,有多少顶风冒雪,躬身前行的将士扑倒于戈壁,横死于城垣,草原的毡房前,又有多少妻儿望断鸿雁,终未等到亲人回归。将战争打到境外,将版图扩到国外,不惜动用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力量、以及人民的生命,如此行为有多少“出师有名”的正义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民热爱和平,百姓厌弃征杀。苦难一旦在一个民族的历史中长时间延续,忧伤的心理就会成为一种文化的基因被遗传下去,特别是在以抒怀为主的歌唱艺术行为中,会鲜明而自然地流露出来,可能连歌唱者自己都不一定发现。这或许就是蒙古歌曲的旋律流动起来时,无论悲欢和刚柔,似乎总是带着忧伤成分的重要原因吧?
忧伤是一种消极的情绪,忧伤的旋律却是积极的,因为艺术的忧伤可以给听者积极的审美感受。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审美现象和规律,伤怀的音乐更为感人,因此也更容易传播。忧伤是人类深层情感的表现,也是最真实、最深刻的生命体验和最需要宣泄与抚慰的心理情绪,蒙古歌曲渗透忧伤元素的旋律和风格,以及侧重思乡怀旧、追念亲人和自然崇拜的题材与情怀,更能触动人心的软处、唤醒人生的记忆,满足现代城市人类排遣生存压力,宣泄心中积郁烦恼,找寻生命故乡的心理情感需求,所以,当来自草原的悠长旷远的旋律响起,在淡淡的忧伤和深沉的歌声当中,人们心田的冰壳被瞬间融化,往事纷呈,心有旷野,不禁沉浸而舒怀。蒙古歌曲也突破草原的地域,在更广阔的天空里萦绕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