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沉醉于青海湖的绮丽壮美,现在却迟迟提不起情绪,因为我们来到了荒漠地区。
在南方,曾披着夕阳的暮光泛舟于漓江之上,淋着小雨在北海银滩里击海冲浪,还头顶炎阳爬过层峦叠翠的鼎湖山。过惯了江南水乡的生活,目光自不然瞄向西北的荒漠。那里,有着少年时朗诵诗文的很多憧憬,王瀚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王昌龄的“骝马新跨白玉鞍”、岑参的“胡琴琵琶与羌笛”……这些景、这些物,随着朗诵声,不断在脑海描绘、刻画,形成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吸引我不断地遐想、追寻。
可现在,在一望无际的荒漠里驰车前行,连一声赞叹也不忍发出。这里的地,沙石砾砾;这里的山,光秃裸露。放眼望去,尽是土色,哪怕是一点绿意、一涓细流,也毫无踪影。只见狂风袭袭,沙尘席卷,到处弥漫。原本的车昏黄了,原本的路昏黄了,原本的天也昏黄了。
这样的荒漠是矛盾的,它不会保存半点人类文明的痕迹,却又寄托着很多古人的情感。以前读王瀚的《凉州词》,总有几许豪迈和洒脱在肝肠回荡,可这两天,已经化成阵阵悲凉和沉重。
连一个现代过客也不愿久留,那么两千多前的将士们,又岂会心甘情愿到这里戍守边关、抵御外敌?既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宿命,那么,干脆就一头钻进帐篷,在觥筹交错之间,在众人喧哗之间,在琴瑟齐鸣之间,开怀痛饮、一醉方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久经沙场的将士,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只是,当酒席散罢、万籁俱寂的时候,我想,应该会有一个断肠人,走出军营,独处一隅,轻轻抚琴。那琴音,哀怨缠绵,如泣如诉,在将士们的心头回旋,袅袅不散。
他们有很多人,没有开疆拓土的鸿鹄之志,没有出将入相的人生追求,没有流芳百世的历史希冀。脑海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卸下重甲,换上布衣,策马回乡。可是,前人的血泪还没有在史书上风干,正以湿漉漉的面目告诉后人:当初出了这个家门,谁能保证活着回来?于是,刚刚推杯换盏的欢笑面容,骤然流出两行热泪。这些热泪,凝聚着白发慈母的临别叮嘱,凝聚着江南春闺的苦苦守望,凝聚着待哺孩儿的嗷嗷哭声,最后复杂了、沉重了,便夺眶而出,划过脸庞、划过风沙、划过历史,滴在纸卷上,化作寥寥几行诗文。
读完边塞诗,固然会感到丝丝悲凉,但现在的感受,更多的是无助。想不明白,生活在现代,无法亲历当时的大漠生活,仅凭一昧猜测,也会有这种感受。这个疑惑,随着旅途前行,随着风沙席卷,随着心头积压,不断放大,直至来到敦煌,来到鸣沙山。
傍晚五点多,走进景区后,挡眼就是一座座沙丘。心下激动,脚步便加快许多。远方传来阵阵骆驼铃声,更似是催人快步前行。直至离开水泥路,一脚踏上沙地那刻,才不禁感叹,啊,沙漠,我终于来了。
南方也有沙滩,但跟沙漠对比是小巫见大巫了,而且,我有很浓的沙漠情结。最初有这个情结,是小时候看成龙主演的《飞鹰计划》,里面的沙漠干旱、神秘,而富有宝藏。上了中学,读过三毛作品,便记住了那句“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当情意萌动的时候,却因看了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而感伤。电影里面,大漠孤烟、黄沙蔽日,英雄不再是英雄。遨游山河的潇洒没有了,纵横江湖的豪迈没有了,驰骋沙场的热血也没有了,留下的,是背叛,是妒忌,是遗弃,是忘却。
漫步沙漠,静静感受沙地的松软,像在佛门圣地那样,每走一步,便洗礼一次。身外一切,也没那么重要了,那骆驼是有趣的,我没骑;那月牙泉是清澈的,我没留恋;那晚霞是金缕的,我也没细细品味。往前走上一段路,看到一座沙山披撒着夕阳的金光,格外引人,便催促伙伴走快两步,赶在日落前登上山顶。
沙山不高,也不易征服。以前爬山,一口气,一个飞奔,就到了半山腰。可在这里玩不转,必须沿着山面的铁索长梯攀爬。刚开始我不屑,直接踩在沙上,想不到沙子太松软,稍一用劲就滑下来,还弄得一鞋子都是沙,只好乖乖地回到梯上。
爬到一半山程,回过头来,整个敦煌城尽收眼底。山下的月牙泉也露出古典朴素的优雅妆容,人们说,这得归功于西汉时期的李广将军。他带兵西征大宛,路过此地,饥渴难忍,到处求水不得,于是拔剑刺山,便刺出了月牙泉来。虽说这是子虚乌有,但李广的魄力是真实的。他武艺精湛、骁勇善战,曾在平定七国之乱中一战成名,后来带兵西征,让匈奴闻风丧胆。唐代诗人王昌龄在边塞面对频频战事,也怀念起李广,不禁作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感叹。我想,李广在战场上,一定是英姿飒爽、雄气无敌。
这就是汉代名将的风范,在卫青、霍去病、赵充国身上,更是焕发得淋漓尽致。这样风范,让汉武帝放下心来,肆意挥洒他的雄才大略,把宫室园池修得更美,把丝绸之路拉得更长,把万里长城筑得更牢,把疆土版图扩得更大,也把汉朝,奋力推向属于自己的盛世。
但盛世之下,李广是悲哀的。纵横沙场一生,始终未能封侯,反而在西征匈奴时迷道自尽。从此之后,抗匈名将还是有的,只不过,能与飞将军齐名的,就那么零星几个了。七百多年后,王勃在滕王阁上写下“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会不会往西北投注一个目光?
看了几眼月牙泉,回身继续爬行,乘着日落前的暮色,我们登上山顶了。在踏上山顶那刻,不禁驻足。目光所到之处,全是沙丘,比这两天经过的荒漠,更要死寂,更要荒凉。看着天边夕阳缓缓徐下,我终于明白,怎么会有那一抹无助感蒙在心头。
是因为时间!在时间面前,这个世界极其卑微。即便是一个人,一个建筑,甚至是一个王朝,也经不起历史长河的浮沉。当初的英雄将士,已是皑皑白骨,不知魂归何处。当初的雕楼画栋,变作片片瓦砾,散落芳草之间。当初的盛世王朝,早成史书一页,任由世人评说。当初的功名利禄,当初的爱恨情仇,当初的喜怒哀乐,都被时间消磨了、侵蚀了,消磨得没有生色,侵蚀得没有完整。
我坐在地上,呆望沙丘,任由晚风吹乱头发,吹乱思绪。看着夕阳渐渐收起光芒,俯下身子,最后沉没在天边云彩。闭上眼,感受袭袭晚风,也许一阵狂风刮过,顷刻间把我掩埋在黄沙里去吧……
这时,同伴扯了扯我的衣服:时间不早了,我们下山吧。于是睁开眼,只见天边还残留一片红霞,这边已是朗月高挂。
下山的时候,我想起《东邪西毒》还有一个鲜有人知的片名,叫做《时间的灰烬》。
2016年10月6日,敦煌鸣沙山,夜宿青木时代青年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