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年轻3

2016年 秋

陆小兵的手术是在北京做的,一个月前就有明显症状,吞咽困难又腹胀如鼓,他以为只是胃炎发作,没放在心上,直到吃胃药的时候,胶囊卡在食道中间,喝多少水都冲不下去,才去医院做胃镜,结果是食道癌。他一个月暴瘦十多斤,我在北京南站迎接他和表妹的时候,他在人潮涌动的出站口打晃,两颊深陷,脸色蜡黄,发如一蓬枯草,这个明亮的男人因疾病变得黯淡无光。

表妹让我帮她找住处,越便宜越好,他们没钱了。听放高利贷的人哭穷,我总觉得有点儿好笑。他俩联手在小赌场放高利贷,从十几万起家,挣了上百万,俩人琢磨干把大的,正好有制衣厂老板找他们,借一笔资金周转,利息一毛,一年内还清,以工厂做抵押。他们周密调查后,把所有钱汇总起来借给他,没多久对方就失踪。那人陆续向几个地下钱庄拆借一千多万,拿钱跑了。放高利贷都能放到破产,我对表妹的经营能力充满敬仰。

我给他们开了宾馆,位于传媒大学旁。表妹四处找人联系医院,我帮着打听好点的医生。医院联系好了,三天后能排上号,那三天非常难熬,表妹两口子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又不能出去,只好每天枯坐在逼仄的宾馆房间,表妹不停给她妈打电话,询问乐乐的情况,奶粉够不够啊,大便正不正常啊,有没有哭闹啊。陆小兵闷头看电视。

我那段时间赶一个电影剧本,也在宾馆开房。陆小兵无聊时来我房间抽烟,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看我在电脑上打字。我思路总是卡壳,他指着电脑说,这儿不对。我说,哪儿?他说,男主角不能说我爱你,情绪太顺,后边不好写。我说,不爱为什么娶她?他说,结婚不只为了爱,还因为别的,比方说需要,比方说害怕。我说,怕什么?他说,怕跟别人的生活不一样,怕寂寞之类的,台词可以这么改,对不起,我不爱你,我只是怕午夜梦醒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也怕我死在某个街头,却无人知晓。

我按他思路调了一下,剧情果然找到出口。陆小兵低声说,爱是束缚,不爱才是自由。我感觉很荒诞,说,你应该当编剧的。他说,我高中水平,干不了复杂的事儿,有个问题想问你,咱们古代有三个名人,孙悟空,哪吒,白娘子,他们性格都很邪恶,为什么还那么受欢迎?我说,邪恶本身有魅力,因为反常规,而且邪恶的人往往有力量,慕强是人类本性。他说,慕什么?我说,强。他说,玻璃幕墙?这种聊天很让人崩溃。我想听他聊如何混社会,如何放高利贷,如何组织十几号人打群架,他却跟我聊文学,聊爱情,一点儿不务正业。

北京的秋天清爽明媚,宾馆外城轨穿梭,人群如蚁。

自打来到北京,表妹就没露过笑模样。陆小兵进手术室前,对表妹挥手。表妹大喊,憨熊,你最好死在里边。手术很成功,几个小时后,陆小兵被转入ICU,接下来是漫长的化疗,陆小兵呕吐,脱发,动不动发无名火,表妹毫无怨言地忍受。我和表妹在医院走廊聊天。表妹说,他能活几年?我说,难说。表妹说,我不想他死。我说,他恢复得很快。表妹说,我跟他分居很久了,住在爸妈家,受不了他看乐乐的眼神,像看一堆屎,他怎么能嫌弃自己儿子?可他一生病,我见他可怜,又想跟他和好,真是犯贱!

表妹犯贱,陆小兵也犯了文青病,刚出院就去秦皇岛看大海。

去秦皇岛的大巴里,陆小兵虚弱地睡了,表妹把他的头搁自己肩上,他醒来就把头移开,再晕晕乎乎地睡着,表妹又把他的头搁自己肩上,反复几个来回,陆小兵很不耐烦,起身走到最后一排,他怕扯到刀口,动作缓慢,像电影慢镜头。

我们住在海边度假村,出门见海。早上吃过饭,陆小兵如垂暮之人,缓缓走到海边沙滩,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背影瘦成一把军刀,嶙峋而锋利,大海在他面前一波一波翻涌,画面美到极致,蓝天,海浪,沙滩,海鸥,萧瑟秋风,看海的孤独男人,大海深处的鸣笛。表妹霸占了门卫的藤椅,指着陆小兵说,他怕了。我说,怕死?表妹说,不知怕什么,就是觉得他怕了。

接连三天,陆小兵都保持这种状态,在海边发呆,回宾馆睡觉,不愿和表妹说话,在路上遇到我,也只是一撇嘴,转瞬即逝地笑。他手术后不能抽烟,表妹逼他戒掉,他躲到公共男厕去抽,我陪他泡在臭味里抽了一根,出来找表妹告密,表妹冲进男厕喊,陆小兵,你想死是吧?陆小兵看着她,说,对。

从厕所出来,陆小兵和表妹到不远处的咖啡馆协商婚姻大事,俩人临窗而坐,我远远看着他们。陆小兵神情严肃,表妹轻松微笑。陆小兵想摸表妹的手,表妹倏忽抽回去。陆小兵起身走出咖啡馆,到我身边说,哥,帮我看好她,别让她犯傻。我心里咯噔一下,要出大事。

表妹漫无目的地走在海边公路,我随后跟着,她上了公交车,我也上去。表妹说,陆小兵想离婚,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年,要用最后的生命寻找真爱,他还说当时跟我结婚,是因为害怕,怕午夜梦醒时身边空无一人,怕打群架时死在街头却无人知晓,他哪来那些文绉绉的词呀,哥,他有病吧?

我说,有病,还是癌症。

我们在小商业街下车,表妹进杂货铺买东西,我站在街边抽烟。没一会儿,表妹拎着一根绳子出来,我恐惧地盯着绳子。她笑着说,别怕,不上吊,我又不是你,我想得开。我说,你买它干什么?她说,别问了。

表妹和陆小兵半夜打了起来,他们住我隔壁,房间不怎么隔音,我先听到砰砰砰的砸墙声,接着传来陆小兵的低吼,放开我。表妹声调怪异地喊,我是不是你的真爱?陆小兵喊,不是。啪,耳光声。表妹又喊,我是不是你的真爱?陆小兵喊,不是。啪,又是耳光声。

我到走廊里跺着脚喊,给我开门!表妹在屋里回应,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我跑到前台,叫醒服务员,好说歹说要来公卡,抖着手打开表妹的房门,正看到陆小兵被五花大绑,脸上满是红印子,表妹酒气冲天地岔开两腿,握拳站在床上,女王一般俯视那个悲催的丈夫。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陆小兵扭着身子说,你最好弄死我,要不我就弄死你。表妹疯狂地喊,我陪你一起死。她弓腰掐住陆小兵的脖子,不小心扯到他颈下刀口,陆小兵疼得直哆嗦,还是两眼瞪着表妹,没有求饶迹象。我拼尽全身力气把表妹拉下床,她歇斯底里地扭动,嘴里发出干呕一样的哀嚎,很久才平静下来,表妹呜咽着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这么对我。

陆小兵说,你没做错,可你让我害怕。表妹说,怕什么?陆小兵说,什么都怕,这一年多,我不敢想象未来,一想就做噩梦。表妹说,因为乐乐?

陆小兵沉默半晌,说,也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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