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海与远方

BGM:Flower Dance - DJ OKAWARI

1.

我睁开眼睛,鼻息间是熟悉的药草香气和朝露才有的芬芳,身体先一步告诉大脑,新的一天到来了。深吸一口气,想要把这专属于早晨的美好努力地拥抱进身体,我翻身下床,轻轻地挪步到厨房。液体流出药罐与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奏鸣声,衬着妈妈的轻咳,如这白瓷黑浆一般。我从这汪颜色独特的湖里看着自己的脸,嗯,像往常一样,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草草洗漱后,我一边把面包塞进书包,一边跨上单车。 锈迹斑斑的部件连接处吱嘎吱嘎唱起了歌,在清晨街道的空旷中显得有些刺耳,但我仍然欢快地向学校骑去。

“三!二!一!来了!”

单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便迎来了一个长长的坡道。我兴奋地在心里倒数,然后像一条瀑布一泻千里般滑下。街道两旁的景致争先恐后地向我身后奔跑,大约是在和我比谁的速度更快。

“就算未来有再多困难,但是现在,我们会飞。”

耳畔再次响起姐姐的声音,不禁让我错觉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单车的后座上张开手臂,风从她的指尖经过的时候,被她爆发出的大笑吓了一跳。我抬起脸望向天空,想起曾几何时,我们就是这样一起穿过这条长长的坡道,去公园的草坪上躺成一个大字,呆呆地看着蓝天,沉默在空气里会蔓延很久很久。

“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个厉害的人。”姐姐捡起一根草叼在嘴里,喃喃地说道。

“有多远?像北京那么远?”我学着她的样子叼起一根草,说话时苦涩又清新的草汁味道弥漫在口齿之间。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中国的首都叫北京,北京有天安门。这是当时的我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

“不,比北京远得多,我要去看大海,不止要看电视里那样的蓝色的海,我还要去看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海。”姐姐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波涛,她庄严的神情让我觉得,这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可我觉得,还是蓝色的海最好看啊,像蓝天一样好看。”

嗯,像你一样好看。但是我没有告诉姐姐这些,毕竟可以让她得意的事情太多了,我并不想再在她的春风里添一只蝴蝶。


2.

高中毕业后姐姐便收拾好行囊离开了家。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不知道,反正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一看。

她第一次打来电话是终于见到真正的大海的时候。

“你都不知道大海有多大!多蓝!天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好看了……”

我在电话这边嗯嗯答应着,药浆因为沸腾而溢出,烫得我猛然收回了手。犹豫半天,我决定还是不要把妈妈肺病加重的消息告诉她,尽管我知道,对她的担忧大约是最根本的原因。

姐姐从来都是我们家的骄傲。人人都知她聪明伶俐,成绩优异,模样又好,最重要的是她对谁都热情似火,一双眼睛总是看着你笑,没人会不喜欢她。如果和羞涩懦弱的小女儿一对比,这个姐姐便更加的光彩照人。

后来我陆陆续续听她讲了很多很多的海。澳大利亚黄金海岸成群结队的冲浪者和各种各样的俱乐部、啤酒吧、赌场;牙买加尼格瑞尔迷人的白沙滩宁静到让你以为自己的灵魂出走;墨西哥坎可恩海滩九月暴风雨与大海的搏击;巴西里约热内卢的花岗岩环绕着通往海湾的大门,在居住区前徘徊了许久。还有夏威夷火奴鲁鲁岛最有名也是最经典的金沙滩、海浪和椰子树。

远方寄来的照片,镜头前的姐姐笑的像海一样美。

躺在床上,想象灼热的阳光照着我的脸颊,有股恶狠狠的温柔,椰子树随着风悉悉索索地颤动,海的味道借着浪的力度奋力爬上海滩,渗透了每一颗金色的砂砾。海鸥在硕大的岩石边发出低哑的嘶鸣,渐渐变成妈妈的咳嗽声,把我从虚幻中拽出。药大概又要溢出来了吧,我茫然地想着。


3.

海大的保送结果被放到了我的桌子上,薄薄的一张纸片引来了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从未享受过这种“恩赐”,我有些不习惯,第一次模糊地认识到,自己也称得上不普通。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数十所学校偏偏只有海大录取了我,大约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洗碗,有只碗被我磕破了一个口子,但是碗底有对漂亮的锦鲤,让我一直舍不得把它扔掉。拿起听筒,姐姐兴奋的声音从电波中传出:

“你猜我现在在哪儿——在一条游轮上!不不不,现在还在岸上,但是我马上就要去了。这条游轮会一直航行在大海上,而且它特别豪华,简直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

“姐,我有事要和你说。”我抚摸着碗上的缺口,像一个慈祥而苍老的母亲。

“我被海大提前录取了,但是我不想去。”

“你怎么可以不去!”她的声音蓦然激动起来:“你难道想在原地呆一辈子?!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如果是我,要死也要像杰克道森一样,消失在冰冷的海里,化成一块冰蓝色的钻石。”

“对对对,你是钻石,而我只是泥土,难道从来不都是这样吗?”我本想在心里冷笑,却发现那种令人难堪的声音已经不受我控制地钻进了听筒。妈妈又开始咳嗽,也许是时候带她去医院复查了。眼泪顺从地留下来,和凝结在空气中的呼吸缠绕在一起,肌肤相亲。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然后说——

“那你,永远都别回来了。”

我把听筒和瓷碗一起撂在了桌子上,后者啪地一声摔成了两半。其实我希望碎掉的是前者,但是谁让瓷碗这么脆弱,它活该。那两条锦鲤从碗里游出来,成双成对地逃走了。我早知道,我该把它丢掉的。


4.

春节。

尽管家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但是妈妈和我会像大多数家庭那样守岁,包饺子,看春晚。淡淡的香火味道营造出节日特有的温馨,我一口咬到了包着铜钱的饺子,装作坚信不疑的样子和妈妈说,你看我今年一定会交好运的。

姐姐真的很久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也常常后悔自己说出了那样的话。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值得后悔的事情,大概我并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孔明灯让天空错觉自己多拥有了一些星星,烟花是盛开在天空中的花。如果所有人都能像烟花那样不顾一切地炸裂自己,留下一份灿烂,便也没人觉得有多灿烂了吧。我趴在阳台上想着这些莫名奇妙的事,没听到铃声在客厅里响了又响。

“喂?”又是这熟悉的沉默,熟悉到我能感受到,我们呼吸的频率是相同的。

“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又圆又大,像你的脸一样。”

这是什么奇怪的话,即使姐姐看不到,我还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拜托你有没有常识,今天是大年三十啊,有圆圆的月亮才怪。”

“我和你又不在一个地方,我以为你那里的月亮是圆的。”

“全世界都是同一个月亮好不好!”

“对啊。”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轻到像羽毛亲吻了一下灰尘,但我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好妹妹,其实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啊。”

我看向窗外的月亮,瘦弱的它带着一丝病态的美。姐姐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我知道,她在努力掩饰,她哭了。

“我不断的追寻远方,却变得越来越空虚,每天只是茫然地向前走,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得到什么。走着走着,我渐渐发现,其实,我想要的远方,是你,是你和妈妈,是我们一家人呀……”

“姐。”我打断她。

“嗯?”

“虽然我们都大了,但是,哭鼻子不丢人。”我是在对姐姐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哭了。

“谅你也不敢嫌我丢人。”她笑了:“我现在在日本,马上就要回家了,你选择去海大也好,去别的学校也好,姐姐和妈妈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的。”

阳台有些冷,冬的气息从窗户的缝隙里拼命地挤进来,我将自己蜷缩住,企图获得更多的温暖。原来,吃到铜钱是真的会交好运的。


5.

但是姐姐最终还是没有回家。

她永远地留在了那场地震引发的海啸里,和三月的樱花融为一体。


6.

我最终在志愿书上填了本地的大学,同时也买了车票。

我想去看一看,姐姐的海。

临行前妈妈静静坐在一边看我收拾行李,她身体不好,我不希望她劳累。就在我整理好一切,背起行囊准备出门时,她忽然开口:

“妈妈知道,妈妈对不起你们。”

“妈!你说什么呢!”我感到莫名的愤怒,像小时候做了错事又不甘心挨骂的样子。

“妈妈一直很少夸你,因为你把一切都做的太好了,让妈妈都习惯了你的好。你真的是妈妈的骄傲,你和你姐姐都是。”她站起来,有些颤抖地拥我入怀,把脸埋进我的胸膛。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比妈妈高这么多了。“你姐姐的最后一次电话是我接的,她告诉我,是时候放你去寻找你的远方了,你的内心其实是一直在渴望飞翔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俩也不能继续自私下去……”

我没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拥了她。

亲爱的姐姐,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说,其实我们俩的远方,是一样的啊。

我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久到像一生那么长。车厢随着铁轨颠簸,我想,姐姐坐的那艘游轮那么大,会不会大到感受不到海浪的起伏,姐姐是因为把甲板当成了陆地,才不肯上岸的吗?

到达的那天起了很大的雾,没有风,没有椰子树,也没有灼热的太阳。海静静的,颜色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壮烈的蓝,而是像洒出来的凝固在书桌上的墨水。沙滩蒙了一层灰,细碎的贝壳摊在上面,显得无力而沮丧。我脱了鞋站在海岸上,任海水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脚趾。我知道,姐姐就在对面,就在这片该死的肮脏的蓝色的对面。可是姐姐,你怎么骗人呀,你说的海明明不是这样的,你说过你会回家的,你这个像海一样的该死的骗子。

身体空荡荡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只留下了它残存的影子。我在浓雾中往回走,天渐渐暗了,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在黑暗里,像一缕无家可归的鬼魂。

身旁的路灯忽然亮了,我怔怔的看着它们一盏接一盏的点燃,游龙般向远处蔓延。它们会蔓延到哪里?能照亮每个人所追寻的远方吗?浓雾竟然也消散了,满目星辰出现在我的眼帘,天边有一轮又大又饱满的月亮洒下清辉。有人在我身边议论,月亮真美。原来这条路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只是浓雾阻碍了我的视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是妈妈发来的短讯。她说,回家吧,妈妈给你包了饺子,不过这次没包铜钱进去,因为你就是妈妈的好运气啊。

我放下手机,看到姐姐站在月光下,她真美,比海还要美。我笑了,然后我拉起她的手,一起朝着月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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