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精心养过一盆娇艳的牡丹,每日里殷勤照料,浇水、施肥、修剪枝叶,忙得不亦乐乎。然而,那牡丹偏不领情,不久竟日渐萎靡,终至夭亡。我心中空余怅惘,却见墙脚石缝间几株无名野花,无人留意,更无谁费心照料,倒开得自在烂漫,在风里轻轻摇曳,倒映着天上几片闲云,仿佛自得其乐地窃笑于我。
我始才恍然,万物皆有灵性,亦有生长之律,岂能尽由人力之妄加?野花自在随性,未曾因谁之期盼而扭曲自己的本性,其生命反而舒展得从容、自得。人之一念执着,如手中紧握之沙,愈是用力,流失愈速;执念如同那无休止的填海工程,浪涛排空,人力岂能长久维系?
天地间万事万物,自有其节奏律动,如那黄河壶口瀑布,惊雷万钧,势不可挡。人若以微躯阻挡其流,岂非蚍蜉撼树?唯有顺应其奔腾之势,方能与之共舞,领略其磅礴之壮美。古人云“顺天者逸,逆天者劳”,并非教人束手待毙,乃是点明一条与天地相谐的智慧之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皆因循自然节律,何须强扭?
于是,我亦尝试着卸下内心种种预设的沉重枷锁,将目光投向自然万物运行的真意:春雨润物细无声,夏日骄阳灼灼燃烧,秋霜悄然点染层林,冬雪则默默覆盖大地。季节流转,万物随之荣枯,大地无言,只以生生不息回应着这浩大的节律。
记得有一年回乡探亲,路遇久旱无雨,田地龟裂,禾苗枯黄。农人们面色凝重,却无人怨天尤人,只耐心侍候着土地,静候天时。他们明白,大地自有其不可言说的深沉呼吸与节奏,岂是人力所能急促而催?终于,一夜甘霖淋漓而至,干渴的土地畅饮琼浆,田野顿时绿意勃发,生机盎然。农人脸上的皱纹亦舒展开来,仿佛与大地一同被雨水浸润而重生——农人之心,深谙天地间沉默的默契:种子需待其时,水流自有其道,那如网梯田上汩汩的渠水,是自然与人相互应答的无声言语。
又曾登临山野,见山间溪流,自高处蜿蜒而下,遇石则绕,遇谷则深,遇浅滩则轻快奔流,一路叮咚作响,自由自在汇入江河。它不因顽石而暴怒,不因深谷而惊惧,亦不因浅滩而懈怠,只是依势而行,随物赋形,终达其归海之志。溪流不执拗于一条固定的河道,却由此获得了最广阔的前程。
农家院里晾晒着柿饼,橙红而饱满,在秋阳下渐渐收敛水分,凝结了时间赋予的甘甜。柿饼之成,需阳光和风日复一日的轻抚,又岂是灶火可以一蹴而就?柿饼那沉静的甜,是在光阴的屋檐下,由阳光与风之手耐心焙制的。我于此省悟:人若如柿饼般,不急不躁,待其时,候其势,甘甜自会从容而至。强求的火焰,只会烧焦了果实的内核。
于是我更懂得,所谓“依顺自然”,并非消极退缩,乃是静观万物运行之妙,在恰当之处、恰当之时,做恰当之事。如同古树,根系深扎大地,枝叶却舒展探向天空,既汲取泥土的滋养,亦承接雨露的润泽,更无惧风霜雨雪之洗礼。它默然挺立,无欲无求,却因此枝繁叶茂,撑起一片绿荫天地。它不选择抗拒,亦不选择逃避,只是深深扎根于自身命运所系的土壤,在风雷中伸展韧性,在静默里蓄养精神。
某日黄昏,暴雨骤然而至,风狂雨骤,吹打着窗外新栽的竹林,竹枝在疾风骤雨中左右俯仰,簌簌作响。我忧心不已,本想开窗支撑,转念却又停住:竹自有其韧性,何需我添足?竹于风雨中俯仰,非是屈服,实为蓄势待发。风雨过后,清晨推窗,竹叶翠绿如洗,在澄澈的日光中轻轻摇曳,更显挺拔与生机。风雨未曾摧毁它,反而洗去尘埃,令其精神愈发明澈。
那一刻,窗外的竹影映在我心上,忽觉耳畔风雨声渐渐退去,化为一片澄明——原来那风雨之声,并非扰人清梦的喧嚣,竟是天地间最宏阔的乐章。当人放下“保护”之执念,不再徒劳与风雨对抗,心灵便真正腾空,得以谛听自然深处那永恒而恢弘的脉动。
从此之后,我试着松开那无形之手,让生命如溪水般遇石则绕,如野花般在石缝间自开自落。人强扭万物,万物必扭曲以报;依顺其道而行,万物遂心生长,其心亦随之舒展如云。原来世间真正的“遂心”,并非事事如愿以偿,而是心与万物运行之韵律悄然相合——至此,方知自身亦是自然中一脉溪流、一片叶子、一声风雨中的回响。
顺其自然,终是顺了自己那颗安住于天地律动之心;当人放弃主宰万物的虚妄,万物自在的呼吸,便成为滋养灵魂最深切的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