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鹏展翅
洪武二十三年秋霜初降时,苏州知府王仁同告老的牒文终于批了下来。城门洞开那日,百姓见府衙里抬出三口钉铜铆钉的木箱,压得轿夫肩头直往下沉,都道这位称"四壁挂清霜"的老爷到底还是装了金银细软。谁也不知道,箱底白棉布里裹着的,是三十颗沾着黑土的白菜根。
一、白水村往事
洪武元年,长江下游发了蝗灾。七岁的王仁同蜷在芦苇席上,看着母亲把最后半瓢糙米熬成能照见月亮的稀粥,自己却在灶台边嚼着一团发黑的观音土。饥火烧得他胃里抽搐时,娘忽然变戏法似的端出碗清汤,说是用白水河边野地里刨的"玉芽儿"煮的。
那团凝着霜的碧绿才入喉,便化作甜津津的滑进肚肠。娘将枯枝似的手指探进陶罐,掏出几根细若发丝的菜根:"玉芽儿可稀罕呢,霜越重它越甜,根扎得比竹鞭还深。"后来王仁同才知道,那年大旱三月,唯有白水河底的淤泥里能刨出这种野菜。娘总在天没亮时蹚着冷雾下河,手指冻得生出暗紫的冻疮。
二、知府种菜
三十年后,王仁同端坐府衙后堂,看着窗外翻飞的枯叶,总想起娘临终时攥着的那把菜根。上任第二天他就在东墙根下辟了菜畦,苏州府衙从此添了桩新鲜景:晨光熹微时,穿着绯色素袍的老爷蹲在泥地里,把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白菜秧子当宝贝似的侍弄。
"大人这是何苦?"主簿捧着案卷来寻他,见知府把枯黄的菜叶细细碾成末,撒回土里当肥料,"城西菜市三文钱能买一担白菜。"王仁同沾满泥的手忽然顿了顿:"这是从白水村带来的种,叶子纹路生得像蛛网似的,别处可寻不着。"
后来主簿才知道,衙役给王仁同洗衣时,常在他官服内襟摸到晒干的白菜叶。那些暗青色的经络里,藏着许多不曾说出口的念想。
三、劫道惊变
此刻王仁同坐在驴车上,听着木箱里菜根滚动的轻响。过枫林岗时忽闻铜铃骤响,数十支火把照得山道亮如白昼。为首的汉子声如闷雷:"早听说王知府回乡要带三箱财宝!留下买路钱,保你平安过山岗!"
王仁同被拽下驴车时,瞥见劫匪脸上的刀疤忽然一颤——半月前府衙判了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似乎就叫张二奎。寒光凛凛的刀尖挑开木箱封条时,混着泥土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张二奎呆立半晌,忽然暴喝:"你敢耍我?"刀锋往老者脖颈压下,却在触及皮肉时停了手。
月光下白生生的菜根上,每根须子都紧紧绞着团油纸。王仁同颤巍巍展开泛黄的纸包,里面是半片风干的白菜叶:"这是三十年前家母咽气时攥着的救命菜根籽……这些年我种出来的白菜,都分与城里病弱的孤老作药膳了。"
四、白菜为证
张二奎的刀当啷坠地。五年前黄淮水患时,他从尸体堆里扒出三岁的女儿,靠吃观音土撑了三个月。后来在某个风雪夜抢了米铺,却再也没找见那个被官差冲散的孩子。此刻他忽然抓起颗白菜根,竟在上面的须子里摸到刻痕——三道浅沟像是牙印。
"这…这菜根怎么像是被啃过?"
王仁同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那年饿得发昏,夜里偷偷啃菜根,娘发觉后在根须上刻记号教我分次吃......"老人从颈间解下褪色的红绳,绳结里裹着粒圆滚滚的菜籽,"如今我只求带着老种还乡,在娘坟前续上当年的白菜。"
五、霜降还乡
半个月后,白水河边的荒滩上多了座竹篱围起的菜园。深秋下第一场雪那日,张二奎牵着匹马立在篱笆外,马背上驮着十麻袋黑河泥。冻红的手指指向地里拱出的嫩芽:"俺在北边见农户用阴沟泥养白菜,霜打三遍后芯子甜得像蜜。"
王仁同往对方僵硬的掌心里塞了包菜籽,看着这个昔日的江洋大盗弯着腰,把那些曾被苦难腌渍过的筋骨一寸寸埋进土地。雪片落在他新生的白发上,分不清是霜是雪。
等到开春,白水村的老少都听说有个外乡人在河边搭了茅屋。他种的白菜叶片厚实,纹路像刻着佛经的贝叶。有人看见月明星稀的夜里,茅屋前的男人总对着北方叩首,身前供着碗清得见底的白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