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儿农民”让我吃尽苦头 1996年那个冬天对我来说记忆深刻，我像一只来不及迁徙的候鸟，在寒冷的冬天缩成一团，期盼春天的早日来临。可是重庆东部大巴山脚下的这座小城──奉节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我来不及羽翼丰满便被一场感冒击倒。 感冒的原因很简单──我没有厚厚的衣服可以抵御寒冷。同学们都在买着三勒浆、枕中健脑液，我却为了一日三餐而发愁。我几次怀揣着两个月的生活费120元钱走进县城的那家羽绒服专卖店，又几次走了出来。想起父亲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没有一双袜子穿，我便咬牙坚持了下来。 那场感冒一直持续到春天的来临。本以为阳光可以驱散我的病痛，可是咳嗽却一直不停地伴随着我。在5月的高考体检中，我被宣告没有参加高考的资格──我得了结核性胸膜炎。 高考这场战役还没有来得及打响，我便成了一名逃兵，回到了贫瘠的故乡。 没人知道我退学的原因──家里无钱医治终使我向父母隐瞒着自己的病情。要债的人隔三岔五地踏进一贫如洗的家，乡亲们的流言不时地传进父母的耳朵：“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参加高考？是在学校打架被开除了吧？是偷人家的东西了吧？” 终于有一天，我疼痛难忍，晕倒在地。父母惊愕地把我送到医院，卖掉了家里惟一的老牛。 两尺多长的钢针从我背部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之间插进胸腔，医生抽了整整两大瓶黄色的胸腔积液，将我从死神的边缘拉了回来。结核性胸膜炎是一种慢性疾病，治疗也得慢慢来。从医院拿了一些药物后，我就回家了。 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我整日拼命地劳作。不久，“眼镜儿农民”的称呼就不胫而走。劳作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浑身的疼痛一齐袭来。我打开床下的柳条箱，看着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课本和笔记本、作业本，一种强烈的读大学的愿望又在内心油然而生。我翻开以前的课本，一遍又一遍地诵记英语单词、数学公式和古文诗…… 难过的不是日子太累，而是缺乏梦想。自从有了“考大学”的梦想过后，我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从此我省吃俭用，拼命劳动，农闲的时候我就到村头的建筑工地上去当搬运工，搬运1000斤石头10块钱。 父母没希望我再考大学，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供我读书了。有一天晚上父亲推开我的房间，一脸严肃郑重地跟我商量一件事情──所谓的商量，不过是告知我罢了。他说他给我物色了一个好媳妇，是邻村的二梅。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就是那个成天流着鼻涕黝黑蛮实的二梅？对未来伴侣的美好幻想在那一刻变得遥远而飘忽。父亲说，人家力气大，每年能养四十多只羊，喂六七头猪，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才！我坚决不同意。父亲恼了：“就凭你？戴着个眼镜儿种地，要文化没文化，要力气没力气，人家还未必看得上呢！” 二梅果真没看上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夭折了。这件事更加坚定了我考大学的决心。 在当农民的那一年里，我就开始为重返校园做准备。我把土豆煮熟，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到8月的阳光下晒干，制成了干粮。我晒了整整两大麻袋干土豆片…… 望着脚上那双两元钱的拖鞋，我失声痛哭 第二年7月，我怀揣着一年来卖掉猪和粮食的500元钱，担着我的柳条箱和干土豆片，重新踏上了求学之路。 仅凭500元钱，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到要收取高昂的复读费的重点高中复读，我不在乎学校教学条件和质量的好坏，我在乎的是一次参加高考的机会。 全县的普通高中并不多，我选择了比较偏远的一所。虽然是暑假，但凡是即将升到高三的学生都要参加补习。我跟校长说明来意。校长说必须另外交400元的复读费。我说我仅有500元的生活费，交了复读费我这一年就无法生活了。我拿出自己以前的成绩单给校长看。我知道这所学校从建校以来从未考取过大学生，如果我能为此破例的话，对校长而言也是一大政绩。校长沉吟良久说：“你先去复读两个月吧。” 就这样，我做了一名复读生。 在那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拼命学习。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名。可我知道，我的竞争对手，远比我的同学强大得多。 到了9月，全校同学开始返校。一天，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问：“400元钱凑齐了吗？”我无语。校长的脸色严厉起来：“你看你还像个学生吗？一点纪律观念都没有！进出校长办公室也穿着拖鞋！如果没钱的话就别想在这个学校读书！”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只记得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晚霞正缀满天空，彩霞把校门映得通红，我坐在学校门口的稻田埂上，想起往昔，看着脚上穿着的惟一一双从地摊上花两元钱买来的鞋子，失声痛哭…… 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我发誓要走遍全县所有的高中，如果没有一所高中收留我，我才肯放弃我的大学之梦。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找到第二所学校校长的时候，他收留了我，没有收我一分钱。而且按照学校规定，如果我成绩好的话，还能每个月最多拿到80元的奖学金。 从此我拼命地读书，没有白天黑夜。我已经忘记了季节的变换和时间的更替。 少年老成的脸上，终于开满了幸福的泪花 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1998年2月，班主任建议班上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去做一次身体检查。在那次检查中，一个不幸的消息再次击中了我：结核性胸膜炎。原来自从上次生病以来，我只服用了两个月的药物，因为后来没有复查，而且我自己感觉不出身体的症状，我以为病情已经好了。 我想也许是命中注定我这辈子读不了大学，当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家。 然而，这近一年的奋斗，让我不甘心如此。我对自己说：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第二天，我早早地找到医生，讲明了我的情况。医生说：你能每天都来打针吗？这样康复得快一点。离高考还有几个月，也许你有希望。 就这样，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我都会按时打针。两个多月下来，我的屁股上已经密密麻麻全是针眼了。 高考对于我而言，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会康复得如何。在那段紧张的日子里，任何压力都有可能将一个人的精神击倒，然而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为了这一刻，我已付出了太多。 也许老天有眼，在3个月后的高考体检X光胸透中，没有检查出异样。 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我没有到学校去。我在家里掰着玉米棒子，挖着土豆，喂着猪。高考分数线划定公布的那一天，我没吃早饭，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来到镇上，给班主任打电话询问考试情况。老师说：“你是班上惟一上线的考生。” 那一刻，我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一路奔跑着回到了家。我冲进屋，对父亲说：“爸，我上了。” 泪水那一刻在我的少年老成的脸上恣意横流。 如今，我坐在首都现代化的办公室里，常常想起故乡的青山绿水，想起故乡埋着父亲的遗骨，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岁月，我知道生活已经赐予了我太多，不管是苦难，还是幸福，都是人生的一种经历和财富。我真实地活着，为梦想、为责任，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这就够了。我发现生命是有韧性的，任何具有韧性的生命碰上重若泰山的困难，这些困难都会轻若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