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丨雪花如糖
记忆里的故乡,冬天,经常飘着雪。雪,白了屋顶、白了树木、白了田野、白了村庄,白了整个世界。
那年,我十一岁,幻想着有一件红色的滑雪衫。穿上它,在雪地里奔跑着、笑着、叫着,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鲜艳极了。雪花儿飘洒到肩膀、袖子上,用手轻轻一拂,又簌簌地落下去,衣服却还是干干的。
这个愿望,在心底里藏了整整一个冬天。班里有个叫兰的女孩儿,爸爸是信用社的会计,入冬时就给她买了一件。记得她穿上红色滑雪衫的那天,走到哪,大家的目光就紧紧地盯到哪,连老师上课时都忍不住地多看她两眼。
我期盼着年的到来。因父母说起过本命年可以买件新衣裳。
腊月里,小年一过,闲了一冬的大人们就忙碌起来。先是拆被子、洗床单、扫屋顶,屋里屋外都要收拾得亮亮堂堂,接着就大盆小盆的揉面、发面,炸油饼、搓麻花、煎油果子、做沙枣面烧壳子,然后炒瓜子儿、卤猪头、烧羊蹄,再到镇里买春联、炮竹、门画、蚊香,当然还有走亲访友的礼品。到别人家拜年,怎能空着两只手,总要拎点水果罐头、白沙糖、饼干或者酒水。
家里的年货,似乎都备齐了。可我的新衣裳还没有着落。我试探着问母亲:
"妈,我的棉袄……已经旧了,过年穿啥?''
"做件罩衣就行了。"
又是罩衣! 每年都穿! 我不要! 想到这,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大声说:
"不是答应过本命年就买新衣裳吗?我想要件红色的滑雪衫。"
母亲自顾干手里的活,头也不抬,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不由得伤心起来:
没有滑雪衫穿,怎么和邻居家的莲、萍两姐妹一起玩橡皮筋、跳房子; 没有滑雪衫穿怎么去舅舅姨姨家拜年; 沒有滑雪衫穿,开学怎么好意思见同学。不穿上红色的滑雪衫,我瞬间变成了一个灰姑娘,又穷又丑,只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见人。
想到这,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到唇角,嚼在嘴里的麻花也变成了咸的。可是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知道我难过的滋味。家里人各忙各的事: 母亲将剥好的青白大葱,一棵一棵,整整齐齐地摞好,又麻利地拿起刀,当-当-地切起猪耳朵来。母亲是个急性子,三十之前,她通常把能洗好、切好的食材都准备得妥妥当当。过年那几天,客人来得频繁,她要在十几分钟内将热的、冷的齐齐地摆上桌。父亲穿梭在堂屋里,忙着摆果盘、各色油炸面食、上香烛,准备给祖宗祭祀; 哥哥站在院子里,扬起细细的小皮鞭,啪-啪-地打着木陀螺,木陀螺在地上急速地旋转,他呵呵地笑个不停。
唯有我,好像被晾在一边。
那晚,我不情愿地含着泪水入睡。三十大清早,揉着惺忪的眼睛,准备起床。忽然,母亲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放到我枕边:
"昨天托你叔叔在县城买的,他回来天已经黑了,没来得及送过来。本命年到了,要穿得红红火火才像个样儿!"
啊,心心念念的滑雪衫就在眼前! 我顿时浑身来了劲,迫不及待地套在身上,一溜烟地跑出去。邻居们见了,从头到脚地把我打量一遍:
''哎哟,这丫头今天真好看!"
好看,就是美,哪个女孩儿听了不得意呢?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仙女,这种想象带来了自信,尤其是看见小姐妹们羡慕的眼神,我的虚荣心无限地膨胀,充盈着身体,玩跳房子的游戏时,像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幸福体验,这是其中的一次。
而母亲,也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过年的那几天,几乎每日里都要走亲串户。面对丰盛的食物,贪嘴的我,拿起筷子端起碗就顾不上女孩子的斯文,把肚皮撑得圆滚滚的。左右两侧的兜里也装得鼓鼓的,里面塞满了水糖果、瓜子和花生。
初五,要去探望远方的亲戚。一家子人都在梳洗整理。我低头看自己,发现崭新的滑雪衫变样了:胸前布满了斑驳的油渍,衣兜、袖口也蒙上了一层黑色的污垢。
''好东西要知道爱惜,你看你,穿几天就脏成这样,哪里像个丫头,咋就一点都不爱干净呢? "母亲见我把新衣服弄得脏兮兮,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末了又重重地加上一句:
"丑牛八怪是娘生的,干净利落是自学的! "
不知道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打哪听来的,每当我衣着邋遢时,她就会搬出这句至理名言。
那时的我,总嫌母亲对自己太严厉。她一批评,我就觉得委屈,一委屈,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性情温和的父亲,过来拉住忸怩的我,语重心长地说:
"过完年,你又长大一岁,该懂事了。你知不知道,这件滑雪衫是你妈向小叔借的钱才买的? ''
父亲的话,让我震惊不已。
借钱,意味着日子的艰难、贫困。附近有户人家,媳妇疯疯颠颠,男人也不好好种田,守着十几亩地,却没有啥收成,经常借了东家找西家,三个孩子从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不是袖子磨破就是膝盖上开个洞。村里人说起的时候,话语里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些看不起。
好强的母亲,为了满足我的愿望,竟然张口向别人借钱!那一刻,我忍不住哭起来。
母亲嘴里叫嚷着,人却急忙打开箱子,迅速地从包袱里翻出一块月白底上缀着粉紫碎花的的确良布,找隔壁的婶婶裁好,又回家坐在缝纫机前,啪嗒-啪嗒地缝起来。一顿饭的工夫,罩衣成形了。
有了罩衣的保护,滑雪衫穿许久都是干净的。而我,也知道了爱惜,冬天里戴围巾,总要把它戴在衣服里,衣领上就会少些汗渍。到了初二,个头一个劲地向上窜,衣服变短了,短得一抬胳膊肚脐眼都要露出来,才彻底和它告别。
光阴流转,三十多年过去,缺吃少穿的岁月早已写进历史,成了几代人的记忆。如今,衣服多得每天可以换几件。可是母亲的教导,却一直在耳边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