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根生从长途大巴车上下来,望着通向村里的唯一的路不住地叹气,心里对喜莲的不满又多了一分。
七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乌云密布到晴空万里前后不超过半小时,可地上的路干得就没那么快了,雨水混着黑土四处流淌,愣是把一条土路弄得面目全非,让人无处下脚。
许根生尝试几次,仍然不愿意蹚着泥水回家——皮鞋和西裤都是新买的,就这样泡在这里面,太糟蹋东西了,简直是造孽!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许根生回头一看,是同村的胡强。
“根生哥,回来啦?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胡强老远就扯着嗓子打着招呼。
许根生脸上并没有多少欢喜的神色:“嗯,回来了,这条破路,村里也不说给咱们修修,一到下雨天就没法走了。”
胡强嘿嘿一笑:“年年都说修,结果年年老样子。来吧,上车!”
许根生看着拖拉机被磨掉油漆的副驾驶位,上面还挂着刚才下过的雨水,心想肯定很凉,得把屁股坐湿了,但总好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于是咬咬牙,把背包小心翼翼地放入后斗,坐上了拖拉机。
“这个时间回来,是收麦子的吧?”
“对,收麦子,”许根生闷闷不乐地回答到,“就那么两亩半地,喜莲非得让我回来收,我让雇两个帮工收一下,她说什么都不肯。”
一想到这,许根生就气得牙痒。任凭他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找帮工一天就五十块钱,两人三天也才三百,而自己回家要请假,扣的工资加上来回的车费算起来要六七百,还是找帮工划算,喜莲就是认准了要他回来收,说村里有男人的都让自家男人收麦子,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根生怕她真的找来,赶紧请假来了。
“我嫂子会过,舍不得花钱呗!”胡强嘻嘻哈哈地和稀泥。
“会过啥呀,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大帐不算算小账,我这一来一回,耽误的工加上车费,够请多少个帮工了!”
胡强突然嬉皮笑脸地挤眉弄眼:“那就是我嫂子想你了!”
许根生摆摆手:“算了吧,老夫老妻有啥想的?她就是死心眼,一根筋。”
2
许根生远远地就看见喜莲站在自家门口,朝路上张望着。
根生从拖拉机上下来、取下背包后,胡强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俩,用口哨吹着天仙配的调子开着拖拉机走了。
喜莲一声不响地接过根生手里的背包,没想到还挺沉,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根生一边扶住她,一边忍不住抱怨:“非让我回来,非让我回来,这些日子总下雨,路那么难走,今天要不是碰见胡强,我就得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路上走回来,就那么两亩破麦子,花钱找个帮工收了不行?”
喜莲早没了打电话时的执拗和倔强,她看了看许根生,一个字也没说,跟着他慢慢往家走,一副“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只要回来就行”的表情,让许根生无可奈何。
喜莲对自己男人表达爱的方式用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做一桌子他喜欢吃的菜,准备好他爱喝的酒。
许根生的爹许老汉今年八十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关心国家大事,最爱看新闻联播,第二大乐事便是儿子陪他喝两杯。
父子俩小半年没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喜莲一边听着父子俩唠家常,一边给公公添点儿酒,给根生夹点菜,很少插话。
根生跟父亲说着说着话,忽然感到哪里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根生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四下查看。
一番寻找之后,他将目光停留在了喜莲的嘴上,顿时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你吃饭就好好吃饭,别总吧唧嘴,像猪吃食似的,难听死了!”
喜莲有点不知所措:“我吃饭一直都这样啊!”
“对,以前就吧唧,现在更厉害了,你就不能板着点,吃个饭一点素质都没有。”
喜莲涨红了脸,不知道该随后什么。
许老汉不高兴了:“别那么多毛病,不就吃个饭吗,怎么香怎么吃,咱庄稼人没那么多讲究。”
“爹,您不知道,现在人家城里人吃饭都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我陪我们经理去吃饭,一桌子二十来个人吃饭都没有吧唧嘴的,吃饭吧唧嘴太丢人了,一看就是乡巴佬,没素质……”
许老汉彻底生气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进了几天城就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吃饭吧唧嘴还不行,我吃饭也吧唧嘴,你别管我叫爹了!我就是个乡巴佬!”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生气……”
眼看着老爷子不高兴了,喜莲赶紧出来打圆场:“爹了,您别生气,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再说根生也是为我好,怕我以后出去被人笑话。您快尝尝这红烧肉,看看我炖得烂不烂。”说着往老爷子碗里夹了三块肉。
看到儿媳妇出来做和事老,许老汉的气就消了一半。许老汉这辈子最满意的事情之一,就是给儿子娶了喜莲这么个好媳妇。喜莲能干、会过日子,里里外外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虽说根生挣钱,是家里经济上的顶梁柱,但一个家不是光有钱就能过好日子的,全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管才行。自从喜莲进了门,生活上的大事小情再没让许老汉操过心,冬天的棉袄夏天的褂子,四季的吃食一年的柴火,亲戚的来往邻里的人情,在喜莲的心里就像一年到头的节气,什么时候办哪件事,一分一毫不会错。更加难得的是,她真把许老汉当亲爹一样孝顺。许老汉打心眼里喜欢喜莲,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给喜莲个面子。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宣告这场小小风波的结束。
3
喜莲收拾完进来,看见根生正在倒腾带回来的那个背包,看见她进来也不吭声,只是顺手递给她一个鞋盒。
喜莲打开一看,是一双红色高跟鞋,鞋跟有一寸高,鞋尖处有一个蝴蝶结,外侧脚踝的部位分别镶着两颗水钻。簇新的皮鞋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分外亮眼,仿佛在告诉人们,哪个女人穿上它都会魅力十足。
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喜莲有点不相信地问根生“给我的?”
“废话,不给你给谁,难道我穿?”
“可我平时都不穿高跟鞋…..我穿不惯……走路总崴脚......再说我天天上地,也没机会穿…..”
没看到喜莲露出惊喜的表情,许根生有些失望,说话也粗声粗气起来:“不习惯可以慢慢习惯,哪有女人不穿高跟鞋的,你可以逛街赶集的时候穿,不上地的时候在家门口也可以穿!”
喜莲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多少钱?”
“二百八。”
听到这个数字,喜莲终于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啥,二百八就买一双鞋?太不值了,还不如买点肉吃呢!”
正在铺床的许根生听到这话简直气得要晕过去:“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少你肉吃了还是咋的?你能不能有点别的追求,你看看别的女人,总是想着怎么捯饬捯饬自己,整得好看点,让自己男人在外边也有面子,你再看看你,成天跟个土包子似的,我都懒得跟你出去”。
也不等喜莲反应,许根生说完这些话“啪”的一声就关了灯。
让喜莲穿上高跟鞋是许根生进城打工后越来越强烈的愿望。他喜欢看满大街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她们踩着或高或矮或粗或细的鞋跟,走起路来腰肢和屁股一扭一扭,有种说不出来的风情。那袅袅婷婷的身姿会在男人心中荡起无限涟漪,生出无限遐想。他发现,哪怕再风风火火的女人,只要一穿上高跟鞋,就立马温柔了不少。也许是怕摔跤,也许是为了保持仪态,穿上高跟鞋的女人都抬头挺胸,仪态万方地走在路上,而为搭配高跟鞋而穿上的衣服也将她们的好身材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时间长了,许根生得出一个结论:一个女人哪怕长得不是很漂亮,只要踩上高跟鞋,就立马增色三份,女人味十足。
也就是从那时起,许根生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见过喜莲穿高跟鞋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自从认识喜莲那天起,喜莲脚上穿的不是布鞋就是运动鞋,最多是穿一双带一点点后跟的皮鞋。每天穿着平底鞋的喜莲屋里屋外风风火火地忙碌着,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若是走在田里,连许根生都撵不上她。
要是放在以前,许根生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毕竟喜莲手脚麻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般的妇女都赶不上她。可自打进过城后,许根生再想起喜莲穿着平底鞋东跑西颠的身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但他知道,他喜欢的那种美喜莲没有。
4
事实证明,让许根生回来收麦子纯属找心理安慰。
要说这许根生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十三四岁便跟着他爹割麦子,早就练成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只要是地里的活,没他不会干的。谁成想,自从他三年前去城里打工,美其名曰“挣大钱”,把家里的事全部甩手掌柜般地丢给喜莲后,人越发变得娇贵起来。才跟喜莲下地没多久,就听见许根生不停地吱哇乱叫,一会儿说麦芒扎到眼睛了,一会儿说腰疼,一会儿又说手被磨起泡了,最后索性走到地头,把镰刀一扔,到树荫下乘凉去了。喜莲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镰刀挥得更快了,只见她越走越远,身后的小麦服服帖帖地倒了下去。
三天以后,麦子割完了,几乎全部是喜莲一个人割的,许根生只是象征性地割了两刀,就像县长植树节时挖的那两锹土,录像结束立马收工。看着打谷场上金灿灿的小麦,许根生再次觉得自己这次回来得不值得——都怪喜莲。
“你自己明明能干,干嘛还叫我回来瞎耽误工夫?”
“收麦子的时候每家每户的男人都回来。”
“他们回来我就得回来?他们挣多少钱我挣多少钱?你脑袋简直被驴踢了!”
喜莲仍旧不紧不慢:“割麦子是咱家的大事,你是一家之主,就应该回来。”
许根生对她的一根筋气得直跳脚。
5
赶集那天,许根生非让喜莲穿上那双高跟鞋跟他上街。喜莲说不习惯,许根生把眼珠子瞪得老大:“有啥不习惯的,是个女人就会穿高跟鞋,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无可奈何的喜莲把脚塞进那双高跟鞋,跟着许根生去赶集。
喜莲感觉自己像醉鬼踩了高跷,完全掌握不了平衡。穿上了高跟鞋的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不听指挥,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是在探险,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往右倒,一会儿向前张,一会儿有差点仰过去。为了不摔跤,她只好死死地抓住许根生胳膊,全部注意力都在脚上,连要买什么都忘了。
此时的许根生简直是苦不堪言。在外人看来,喜莲与许根生感情真好,连赶个集都要皮贴皮肉贴肉地形影不离,只有许根生知道,喜莲用的力都快把他的肉掐下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喜莲穿上高跟鞋会是这种效果,哪个女人穿上高跟鞋不是婀娜多姿,成为老公的骄傲,为什么喜莲穿上后就变成了秤砣,挂在自己身上?
忍无可忍的时候,许根生开始低声呵斥喜莲:“你放松点,抓我抓得那么紧干什么?”
“我走不稳,我怕摔跤。”这是许根生回家几天来,喜莲的语气中第一次透露出焦急。
“不会的,穿高跟鞋是女人的本能。你松开我,慢慢试着走几步,一会儿就好了。”
喜莲不再说话,脚下仍然磕磕绊绊,两手仍然死死抱住许根生的胳膊。
许根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觉得这跟学游泳是一个道理,只有狠心让学游泳的人呛水他才能学会,所以他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把喜莲从自己身上推开,让她站直。
几乎就在同时,喜莲“啊”的一声向前倒去,根生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去拉,没成想被喜莲一并带倒,两人摔了个结结实实。
被乡亲们围住嘘寒问暖的许根生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憋屈的一天,让老婆穿个高跟鞋都能摔得人仰马翻。他涨红了脸,扒开人群,一个人逃命似的踉踉跄跄地跑了。
许根生回家取了东西,丢给他爹一句“我回去上班了,没事别叫我回来,耽误挣钱”,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