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吹过空旷的山谷,成熟的味道蔓延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一些无名的植物红了,漫山遍野。有种叫思念的东西爬上眺望的眼睛,翻山越岭……回旋在夜里,打湿了时光。
六十多岁的小姨依然是个种地的好手,也是她家唯一的劳力。
“嫂子,吃罢晌午饭了。”邻居矮叔亲切地打着招呼。
“是。”摘着红色豆角的小姨抬起头冲着五米外的邻居说道。
矮叔走过来:“今年这豆角长得真好!拿到镇上一定能卖个好价。”
“希望吧!”
“嫂子,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
“你知道的,我儿子在武汉打工这几年,处了个女朋友,过几天就要结婚,我想请你帮我照看一下弟妹,还有家里的猪和狗。你弟妹她能自理,狗儿也好管,就是那两头猪每天要记得喂食。”
小姨顿了顿,说:“恭喜啊!娃结婚是大事,你放心去吧,家里,就交给我了。”
矮叔千恩万谢地点点头,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家。
矮婶的目光一直在丈夫身上,一刻都没有离开。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这个小个子男人,一依靠就是多半辈子。
正午的阳光洒在女人灰白的长发上,并没有提亮某种人生的色彩,只有她那双老去的眼睛闪着近似倔强的光芒。
咿咿呀呀声从矮婶嘴里发出,跪在滑轮木板上的双腿用力挪动着,她挥动着干枯的手臂,招呼丈夫吃饭。
矮婶无疑是幸运的,她以为这辈子没有哪个男人会娶她,直到遇到了这个小个子男人。是他用双手为她撑起了生命的天空,呵护她,爱护她,让她这个没有一丝希望的人感受到了许多生活的美好。
她的幸福是在儿子小勇一天天长大中推进,她的落寞在小勇外出打工后滋生。一年又一年,她爬得越来越缓慢,眼中越来越空洞。
儿子结婚,她应该高兴才是。媳妇阿兰真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她来过家里一次。让她没想到的是,一个漂亮的城里女孩不嫌弃他们这穷山沟里没有几分人形的人。矮婶是自卑的,她的自卑是成年累月的叹息,那些声音划过她无声的喉咙,变成了一种哽咽。
黑子讨好着主人,期盼的眼神怎么看都像一个眼巴巴的孩子,矮叔将一块馍扔向狗儿。
矮叔思量着,下午去镇上置办一身体面点的衣服,毕竟是要去参加儿子的婚礼,不能给娃丢脸。
看着老婆的神情,矮叔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她很想去参加小勇的婚礼,又怕给他丢人,她自从和自己结婚后这三十多年,就没有离开过家。
今天的阳光真好。看着码好的芝麻,满脸是汗的小姨心中涌出一些小欣喜,风吹过发间,她听到了栗子落地的声响。
每年这个时候,小姨都会拾捡成熟的栗子。浑圆的它们看上去很是饱满,就像这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拨去外皮,有些果实已经坏了,风干了。小姨把好的栗子装进背篓里,可以换些钱。
倚门而站的姨夫脸色苍白,他真想扔掉手中的拐杖,可是,他不能。
他真的不甘心,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睿智能干。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他:“陈会计。”是,很多年,他都是乡里的会计,他的手和脑子一样灵活。可他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的身体会遇上了病痛。他更没有料到,迟暮之年,如此不堪。看着老伴忙里忙外,风吹日晒,她白皙的脸被岁月晕染了风霜。姨夫有一种隐隐的负罪感。
夕阳正赶赴西山,小姨走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中的一撇,“真好看呀!”忙忙碌碌的日常,她竟然没有注意过晚霞是如此嫣红。
路边的野橘子树上挂满了鲜艳的橘子,小姨知道,这些橘子吃不成。多年前,是能吃的,而且酸甜可口。那时,村里住了很多人,这些树是有主人的。
某些空旷在空气中游走,遍布在群山之间。而小姨的心却是充实的,她深爱着这片土地,离不开自己的生命之源。尽管镇上有套小单元房,但她总是和老伴住在山上。这里有她的鸡鸭,有她的庄稼,有和她同岁的栗子树,有坍塌的祖屋,还有亲和的、仅存的邻居。他们和她一样,都离不开这里。
下午在镇上,听到一个消息,小姨起初是高兴的。她恨透了那个坏女人,那些年,她没少勾引自己的老伴,真贱!
可是,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把年纪了,放羊时,摔死在山崖下。
得知这个消息,老陈面色略显凝重,小姨并没有看到他难过的泪水。难道她冤枉他了?只是那个女人惦记着老伴?“真是可悲的女人!”
夜,又长又凉,小姨很想儿女们。他们都应该过得好吧!这么久也不来个电话。
想起春天的时候,两个儿子回来帮她翻地的情景,小姨笑了。大儿子还是公司老总呢,出去那么多年依旧还会翻地,真难得。小儿子在煤矿上受伤让她很是心疼,虽然都好了,总是舍不得让他干重活,毕竟,他身体虚弱,需要休养。
老伴的鼾声让小姨很踏实,看着他的状态一天天好起来,没有再寻死觅活的,她也安心了不少。
暮秋的时候,我和妈妈回到了家乡。我也是第一次去小姨家,眼中的万物都是新奇的。
蜿蜒的山脉,崎岖的山路,美丽的野花,神秘的小竹林,祖屋的遗址……
这些景物在我眼中定格,放大,扩展,还原……成就了一道别有的,难忘的风景。
推开时光的门,那年的小姨和妈妈都是花朵般的年纪。她们穿着姥姥熬夜打的草鞋,跑过青翠的小竹林,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上学。
她们从没有追赶过夕阳,时间却偷偷地偷走了她们的芳华。她们的青春闪耀在放牛的歌声中,她们的快乐跳跃在老去的村庄里。
在那年,妈妈嫁给了爸爸,离开了山上的娘家,到西安居住。
姥姥去世了,是小姨料理的后事。怀着弟弟的妈妈,还要照顾受伤在床的爸爸,所以,连姥姥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几年后,姥爷也过世了,小姨把他安葬在姥姥的身旁,在那里种上了很多树,她喜欢茂密的绿色。
妈妈很忙,一直没有能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
小姨把自己嫁了,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毕竟,她骨子里一直都是个汉子,她有大把的力气,能撑起这个家。
姨夫是个白净的男人,甚是聪慧,来这里不久就成为村里的会计,后来,是乡里的会计,他真能干。很多人都喜欢他,女人缘非常好。
丈夫很忙碌,年幼的四个孩子基本上都是小姨照顾。她姣好的面容被生活的烟火缭绕,一朵花渐渐地枯萎。
而盛开的是小姨对生活的热爱。她用灵巧的双手编织出艰难生活中的幸福。
这种幸福在孩子们的笑声中荡漾着,走过了四季的山川。
直到有一天,一个村里的女人走进了他们的家。
“我怀孕了,是陈会计的,你们离婚吧,他说要娶我。”
小姨怒从心起,她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一把利斧上。
“你她妈的别跑!”
……
姨夫在一旁默不作声。
四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妈,你不要怪爸爸。”
片刻,小姨放下了手中的斧子,转身走向厨房。
灶膛里的火苗很旺,她心中的火却被孩子们的哭泣声压了下去。生活依然要前行,她不能让村里的人看笑话,孩子的爸爸可是乡里的会计。
每一个秋天,栗子树上都会结满果实,小姨和树在四季中对望,时间越来越快,孩子们都长大了。
他们分别去了不同的城市,在打拼中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看着两鬓斑白的小姨,我有些心疼。她脸上的神采让我感动,也让我激励。
小姨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留守老人,也从不问儿女要钱,她说“孩子们都不容易,大城市用钱的地方多。”
她很富有,是精神上的。她拥有一个村庄。在那里,有她整个人生的轨迹,有她离不开的乡情,她还不老,有大把力气让村庄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