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懂,我们又怎么能懂?

几年前,一位师兄到广东出差,路过我所在的小城,火车上带来两本书。书是大学一位老师托他捎给我的,书名已记不清。但那两本书很珍贵,港版,作者分别为兰州大学一名教授和北京某科研院所一位专家。扉页上还写了几句话,说他已经去拜访过两位作者,被他们的人生经历所感动,等等;并在结尾处签有自己的姓名。

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我有些愧疚。那是一个我熟悉的老师,但又是没有任何私下交往的老师。所以,我从未想过他居然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学生,并且清楚我的所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书给我。

如果乘一叶扁舟在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于2005年9月上岸,站在北方一所高校的校园里,我们能够听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军训口号声、能够听到角角落落里林俊杰的《江南》和梁静茹的《勇气》,也能看到文学院的几位辅导员正八卦地讲述两位特立独行的老师,坐在她们对面的是大一新生们或惊异或崇拜的面庞。送书给我的这位老师就是她们的描述对象之一。在我们还未见到他的时候,辅导员口中的他是这样子的: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一副方框眼镜,咯吱窝下架一根拐杖,走路目不斜视,讲课激情澎湃;虽然学问是全校最好的,但是过于古板固执,与社会格格不入,不值得学习;他看不惯请客送礼溜须拍马,爱好到处告状,曾多次被人毒打,虽然腿被打断,依然在告状的路上踽踽独行,他是一个怪人!现在回想起那些辅导员,她们不过是一些爱八卦的小丫头片子,既不成熟也不客观,爱好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缺乏判断力与思考能力,对传播一些老师的私生活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我现在看她们,就像她们当初看我们,视角是向下的。因为我一直在成长,她们在我心中却永远是那个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当时,有了辅导员给的这张底片,我们就有意无意地在校园里寻找真人并为之着色。还真是,他拄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身材修长挺拔,面庞棱角分明难掩英气,然而生活显然在他脸上下过很深的功夫。我们有意无意地按照辅导员的定义猜测他的过往,每个人都在心中为他编写了一部传记。后来我们得知,因为频繁告状,他惹怒过学校领导,至今还是个讲师,甚至连累了他的妻子。再后来得知,他告状的对象不仅仅是学校领导,甚至还有与之勾结的黑恶势力甚至其它。我们这才发现,我们给他编写的那些各种版本的传记太缺乏想象力了,他忽然变成一个大写的“谜”字站在我们面前。据说他已经被学院停课了,那么我们的学习和他的教学就像一组平行线,看起来已无交汇的可能。

在这所普通二本高校,研究学问并不是最重要的,教师们上课多是应付,学生们学习也多是应付。教师们的教学水平并不是很高,或者他们自身所学根本就不足以承担教学任务。我不想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他们多数人的精力确实不在教学上,如果说千方百计发论文上职称那是毫不过分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讲文艺理论的副教授,她每次都是迟到四十分钟来,提前半个小时候走,中间只讲二十分钟,并且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学生们呢?要不整天玩游戏谈恋爱,要不在大一即踏上就业路,精力很少放在课程上,什么秘书证、公关证……考了一证又一证,几年后却发现那些证并没有什么鸟用。大一后半学期,据说那位老师又被人打了一顿;大二的时候,一名大一新生在公交车上拿刀捅死了一名大二学生。这是大学前两年赐予我的不多的记忆。

到大三的时候,我们开了外国文学课。当授课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们全都愣了一下——是他! 他拄着拐杖走上讲台,开始授课。我们耳朵一抖眼前一亮,几分钟就认可可他。不能不说,他是文学院仅有的对学问保持干净态度的一位老师。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我对他的认识也就仅限于此了。

那是一个冬天,比以往更加寒冷的一个冬天,天降大雪,雪落成冰。教学楼前台阶上的冰雪接连放倒几个同学,摔出了一些事故。他气呼呼地来到教室,讲着讲着就谈到了楼前的台阶。说为什么行政楼前铺着防滑红地毯,教学楼前却没有,说为什么教师和领导就可以被考虑到防滑,而学生们却应该摔倒……闻听此言,我们大呼过瘾,陈述加起哄,纷纷揭学校的短,因为住宿与伙食等问题,我们早就颇有怨言。后来不知是谁说到了刚入学时被收500元英语培训费的事,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我对钱一向不太在意,借着同学们的集体叫喊,想起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大一时候,院方向我们这届新生每人收取了500元钱,名义是大三英语考研培训费。但是大三都过去半年了,却始终没有听说院方要办什么培训班,而且百分之七十的同学根本就没有考研计划。如果不是个别人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此事就要被大家淡忘了,那笔500乘以一个年级的人头数的钱自然也就被人遗忘了。他闻听此事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堂宣布要为所有青年讨个说法。

除了两天后又到教室了解了一些情况,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去办这个事情的,但事情确实是办成了,用时仅两周。那天他兴高采烈地来上课了,一进教室门就唱《国际歌》,手舞足蹈着,挥拳怒吼着,一个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就像1919年北京大学的学生。我们愣在下面,不知道该唱还是不该唱。然而院方与他的纠葛并没有结束。他再次来到教室的时候,拿了张白纸,请领到钱的同学每人签个字,可是除了极少数人,许多人并没有签字,事实上是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500元退款。

大学四年,转瞬即逝,我们就那么毕业了。我回到家乡,参加了工作,他则留在学校继续教学。我们的生活就像宇宙中的两条直线,交叉过了,貌似再也不会交叉了。直到我从网上又看到了他的消息。他躺在凤凰网图片里的血泊中,满脸是血,一动不动。

他是在校园里被人毒打的,在火辣辣的七月。当时,他正拄着拐杖回家,后面突然追上来一辆面包车,车上跳下几个蒙面大汉,手持铁棍上来就是一阵毒打。打头,目的是打得不能写告状材料;打腿,是要打得不能到处走不能到处告状。他蜷缩在地下,毫无反抗能力,甚至连哼就没有哼一声。后来看新闻,知道他家里的玻璃也被砸了个粉碎,不知什么人从破窗扔进去许多纸币,每一张纸币上都印着一个峨冠博带的阎王爷。视频中,风穿堂而过,纸币舞动,像一条巨大的白蛇在室内盘旋。我立即打电话向校区同学打听他的具体情况,一无所获。

在收到书的第二年,我专程去拜访了他。他的家还是校园后方那栋教职工公寓的一楼,家门口和窗户里装着几个摄像头,这是他对外防御构筑的一道虚拟工事。

“隔着视频,也可以看清人性。”见我一直看监控,他说,“以前我的生活很浪漫,不像现在,家门整天被人堵着,像是在自己家坐牢,也没有一个人敢来串门。”

说这话的时候,视频里来了一群人,有五六个三四十岁的,还有三四个两三岁的小孩。对方过来以后就堵住门口,敲门踢门噼啪乱响,嘴里喊着些污言秽语。我愤怒了,一拍桌子要开门出去理论。他迈着瘸腿一下子窜到我面前,堵着我说:“坐着,这是我的事,不要连累你!”然后死死地把我摁在椅子上。

这时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我扭头看监控,那几个小孩在大人的引导下,正“呸呸呸”地轮流朝窗户吐口水。累了,大人就让他们休息一下,然后接着来。我扭头看他,两行清泪正从他脸上留下来。他说:“主会宽恕他们!”

当天的晚饭就在他家凑合。饭菜并不美味,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酒也极其普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谈话。那场谈话从日落时分开始,一直到凌晨一点。他时而站起来挥舞手臂,时而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完了大笑着饮下一大口酒。他讲到自己的青春,讲到在峨眉山巧遇群蝶拉开的爱情序幕,讲到他与学校一位旅美作家的交往。他讲到寂寞,讲到唐诗,讲了一首名叫《行宫》的诗。我没有想到,他的古典文学修养比西方文学还要深,我甚至觉得那个夜晚的收获超过了四年的所学。最后,谈话不可避免地绕到了最敏感的话题上。我本是抱着试探的态度去轻轻触碰那个话题的,不料他并不避讳。他直言自己的所思所想,并且拿出了自己的告状材料与别人对他的诬告材料给我看。他谈了很多,谈到某人因癌症免于牢狱却二十年还不死,谈到某人因公被驴踢成脑瘫却难得一分钱补助,谈到自己被处分后院方却到他年迈的母亲家中宣读处罚决定……那个夜晚我才知道,他所告的状百分之九十与其本人并无什么利害纠葛,而他的家人又为他承受了多少。

悲观,但不绝望。这是他20多年的生活逻辑。他说:“从走上告状路的那天开始,我的浪漫生活就已经画上了句号。只是不知还能否像年青时候那样陪着爱人去旅行,这么多年来,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我沉默了。我问自己,如果是我,我能做到像他那样吗?我不知道,我估计自己百分百会妥协,像他其他的盟友那样,选择避世,安心教书。我是敬佩他的。他心怀干净而美好的理想,走过了几十年艰苦委屈的人生路,多次遭遇毒打迫害却愈挫愈勇。他也有自己的家庭,妻子教授,儿子记者,他们吞下委屈,虽然埋怨他,但也心疼他。他坚守着、抗争着、等待着,像一棵挂满冰凌的雪松,满身是刺,让人无法靠近。在外人看来,他走过四分之一世纪的告状路,心里已经扭曲了。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古代的“士”穿越到了现在,作着那些高士的义举。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我评价不了。

临走的时候,我没有问他是否后悔过,我不敢问;我问他对生活的态度是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过儿子画的一幅素描给我看。那幅画上的他与他本人极其神似,英俊睿智的脸庞,脸庞上有岁月的雕刀留下的一道道伤痕;画旁题着涅赫拉索夫的几句诗:


我们不懂,我们又怎么能懂?

人世间绝不会在我们这一代告终!

可我们为什么还会

热泪涔涔,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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